林太医在皇帝那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疯狂偏执的命令下,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再次投入到这场希望渺茫的抢救中。他指挥医徒取来太医院秘藏的、吊命用的“紫参还魂散”,又以金针度穴之法,强行刺激月微尘几近枯竭的元气。浓稠如蜜的黑色药散被混入参汤,由小满含着泪,用银匙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撬开一丝缝隙,勉强渡入那紧抿的唇中。
内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与药味,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褚烨没有再退回阴影里,他就站在榻边不远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月微尘身上。他看着林太医施为,看着那碗黑褐色的汤药一点点减少,心脏悬在喉咙口,随着月微尘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而起伏。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的生死,以及那个可能流着自己血脉的微小生命的存续,竟能如此轻易地牵动他所有的情绪,将那所谓的帝王威仪与愤怒猜忌,冲击得七零八落。
不知是那“紫参还魂散”起了效,还是月微尘体内那玄月教内力在生死关头被激发出了最后的潜力,又或者,是他那顽强的意志本身不愿就此沉沦。在药力与金针的双重作用下,月微尘那原本死寂灰败的脸色,似乎……略微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种即将化为青烟的虚无感,似乎淡去了些许。
然而,他依旧深陷于昏迷的深渊之中,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里。
就在这死寂之中,变故陡生!
月微尘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原本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倏然间抬起,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次死死地、紧紧地按在了自己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之上!
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掌生生嵌入腹中,与那脆弱的存在融为一体,替它抵挡外界所有的伤害。
与此同时,他那紧蹙的眉宇间凝聚起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恐慌,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内室中的呓语:
“孩子……我的……孩子……”
声音嘶哑破碎,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守护与……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哀恸与祈求。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与呓语,让内室中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满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黑色的药汁四溅开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
林太医施针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将金针扎偏,他愕然抬头,看向榻上那即使在昏迷中也展现出惊人守护姿态的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
而站在一旁的褚烨,更是如遭雷击!
他浑身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僵立当场,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孩子……”
“我的孩子……”
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他心中那层坚硬的、被愤怒与猜忌包裹的外壳,直刺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深处!
他一直以为,月微尘的沉默是抗拒,是维护“奸夫”,是对他权威的挑衅。他一直被那“野种”的污名和月微尘冰冷的姿态所蒙蔽,固执地认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月微尘而言,同样是一种耻辱,一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孽缘”。
可此刻……此刻这昏迷中毫无意识、全然发自本能的行为与呓语,却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错了!大错特错!
月微尘在乎这个孩子!
他用他残破的身体,用他沉寂的意志,甚至可能在用他那不为人知的玄月教秘法,在拼尽一切地保护这个孩子!这守护,如此决绝,如此惨烈,超越了屈辱,超越了仇恨,是一种深植于生命最底层的、无法割舍的联结!
那一声“我的孩子”,里面蕴含的,不是一个被迫承受者的怨怼,而是一个……一个母亲(尽管这身份如此荒诞)在面临失去骨肉时,最原始、最深刻的恐惧与不甘!
若这孩子真是“野种”,他何至于此?!
若他心中只有恨,又怎会在意识全无时,流露出如此刻骨的守护之意?!
一个无比清晰的、他之前一直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的答案,如同破晓的曙光,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瞬间冲散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
这孩子……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是在那场他强行施加的、充满屈辱的混乱中,意外结下的果。
而月微尘,独自承受了这一切。承受了身体的异变,承受了孕期的痛苦,承受了他的猜忌与折辱,却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沉默而倔强地,守护着这个源于伤害的生命……
巨大的震撼与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悔恨,将褚烨彻底淹没。他看着月微尘那只死死护住腹部、仿佛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手,看着他那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守护而紧绷的身体线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本能难违,这昏迷中无意识的守护与呓语,比任何清醒时的言辞都更具力量,彻底击碎了褚烨所有的自以为是,也将那个他一直回避的、关于血脉与责任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