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偏殿。
净房旁的一方小憩室,木门甫一合拢,便隔绝了外间大半声响。
这门扉的隔音显然不及正殿厚重,门外还隐约传来正殿里细微的说话声。
门内的梁澄,几乎在门闩落下的瞬间便挺直了腰背,方才那奄奄一息的情状霎时无踪。
她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气死我了!这两个人!演戏演得比我还投入!把我夹在中间当道具使呢!”
梁澄气冲冲走至窗下那张铺着软垫的湘妃竹榻边,一屁股坐下。
目光扫过榻边小几上摆着的一碟精致点心,她想也未想,伸手便拈起一块芙蓉糕,狠狠地塞入口中。
她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愤然嘟囔,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
“苦死我了!三皇嫂那碗药里到底搁了多少黄连?简直比咽刀子还难受!舌头到现在还发木!”
正抱怨着,殿门“吱呀”一声轻响,竟被推开了。
梁澄惊得差点噎住,手忙脚乱地将剩下半块糕点囫囵塞进宽大的袖袋里。
随即身子一软,又虚弱地趴伏回冰凉的竹榻几面上,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进来的是陆皓凝。
她反手极轻地将门扇合拢,转过身。
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便似笑非笑地,落在梁澄那略显仓促的病容上。
“七妹?可是…方便妥当了?”
梁澄:“……”
她抬起虚弱的小脸,干笑两声,带着点被戳破的窘迫。
“六、六皇嫂…你怎么…来了?”
陆皓凝步履轻缓地走近,并未点破她那不甚高明的遮掩,只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递了过去。
“喏,知晓你装得辛苦,特意为你备下的。”
梁澄眸中一亮,如同见了救星,立时接过那小包,急急剥开油纸,拈起一颗蜜饯便送入口中,含糊又满足地轻叹。
“唔…好吃!还是六皇嫂疼我!”
她咽下那口甜润,喉间残留的苦涩稍解,这才眨着一双清澈的眼,好奇问道:
“六皇嫂,你…你怎么瞧出来的?我还以为我演得天衣无缝呢。”
陆皓凝笑道:“你演得原是不错,但季漱鸢那碗药,你喝得太痛苦了,反倒有些刻意。”
梁澄撇了撇嘴,似是被说中了心事,又带着点委屈。
“那药是真的难喝!三皇嫂分明就是借机报复我!里面绝对加了双份…不,三份黄连!我现在想起来还犯恶心!”
陆皓凝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摇头失笑。
“你呀,胆子不小,连父皇都敢骗。”
梁澄得意地扬起了下巴:“父皇才舍不得责怪我呢!他最是疼我!”
说着,她伸手扯了扯陆皓凝的衣袖,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再说了,澄儿这不是没事嘛。”
陆皓凝瞧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下不由一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
“澄儿,下次可莫要再这般行险了。万一真被拆穿,或是弄巧成拙伤了身子,父皇再宠你,也难免要动气的。”
梁澄笑嘻嘻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六皇嫂放心!下不为例!”
她忽又凑近陆皓凝,小声道:“六皇嫂,其实我是故意的。”
“哦?”陆皓凝眸光微动,静待她的下文。
梁澄声音更轻:“三皇嫂昨日给你的糕点肯定有问题,我抢过来吃,她一定吓死了!”
“我就是要让她提心吊胆,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存害人的心思!”
陆皓凝微微一怔,未料到梁澄竟是为了护着自己,才故意中毒。
她心中一暖,声音也放得愈发柔和:“谢谢你,澄儿。”
梁澄摆摆手,狡黠一笑:“不用谢!反正我也没事,还白赚了父皇的关心!”
陆皓凝正欲再言,门外骤然传来季漱鸢饱含担忧的唤声。
“七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身子又不适了?需不需要三皇嫂进来帮你?”
梁澄脸色一变,飞快地对着陆皓凝使了个眼色。
她深吸一口气,转瞬又换上了那副气若游丝的腔调应道:
“三…三皇嫂…我…腿软得厉害…走…走不动了…”
陆皓凝:“……”
她看着梁澄这收放自如的“病态”,无奈地微微摇头,转身去开了门。
季漱鸢果然蹙着眉头站在门外,满脸焦灼关切。
“七妹没事吧?可要传太医?”
陆皓凝侧身让开,面上是一贯的温婉浅笑。
“三皇嫂不必过于忧心,七妹只是身子尚虚,脚步慢了些。”
季漱鸢闻言,似是松了口气。
“那就好。”
她快步走进这方小小的憩室,见梁澄气息奄奄地伏在几上,忙上前殷勤地搀住她的手臂,声音里满是疼惜。
“傻七妹,病着还逞强。”
“来,三皇嫂扶着你,咱们快些回榻上躺着去,再喝盏热参茶缓缓身子。”
梁澄抬起苍白的小脸,眼中适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感激涕零地望着季漱鸢,弱声道:
“谢…谢谢三皇嫂…”
陆皓凝静立一旁,看着梁澄半倚半赖在季漱鸢身上,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三晃地挪出偏殿。
那背影,那姿态,真是将一位娇弱病公主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她心中不由再次暗叹:这丫头,真真是个鬼灵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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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重华殿出来,已是午后时分。
初秋的日光褪去了盛夏的灼烈,温煦地洒落,穿过宫墙上攀爬的藤蔓枝叶,恍若碎金铺陈。
陆皓凝微微仰首,望了一眼澄澈如洗的碧空,日光在她纤长的睫羽上跳跃流转。
她侧首,对着青竹轻声吩咐:“去玉芙宫看看母妃。”
玉芙宫的庭院内,几株梨树已悄然挂满青果,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摇曳。
定妃闲坐于梨树荫下的青石桌旁,一卷书册捧在素手之中。
眼见陆皓凝的身影转过月洞门,她眉眼间便似春风拂过静水,顷刻漾开温软的涟漪。
她放下书卷,指尖轻点身侧的石凳,声音柔和。
“凝儿来了?坐罢,正想着你就来了。”
陆皓凝依礼福身,方在定妃身旁落座。
微风悄然穿庭而过,几片早染了秋意的梨叶,飘落在冰凉的石桌上。
陆皓凝信手拈起一片,指腹沿着叶脉细细抚过。
“澄儿那丫头可好些了?”
定妃执起素瓷茶壶,斟了杯澄澈的木樨香茶,轻轻推至她面前。
茶汤温润,浮着几点细碎的金桂,气息清芬。
“七妹机灵着呢。”
陆皓凝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唇角含着一抹浅笑。
她将方才重华殿之事细细道来,说到梁澄如何眼疾手快偷吃糕点的窘态,定妃不由得以袖掩唇,低低轻笑出声。
“这丫头…”定妃摇头,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自小就是个古灵精怪,半分不让人省心,跟她六哥一个性子。”
“这丫头…”定妃摇首,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自小就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半分不让人省心,同她六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策小时候也这般?”陆皓凝微露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