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铺开,城市边缘的电力设计院大楼已亮起零星灯火。十二楼的结构室里,王胜弓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鼠标在绘图纸上的点击声证明时间仍在流动。
“又熬通宵了?”清洁工李阿姨推门而入,被满屋的烟味呛得轻咳一声。
王胜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视线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图中抬起,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赶青城西变电站的施工图,明天就要交。”
桌上的冷茶泛着浑浊的褐色,旁边散落着七八个速食包装。这是他连续加班的第四天,白衬衫领口已泛起汗渍的黄边,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但在显示屏上,每一根导线、每一个元件都排列得如同精密的乐章。
画图能力只是门槛——他想起导师多年前的这句话。那时他刚从名校毕业,以为掌握了尖端技术就能所向披靡。十年设计院生涯磨平了棱角,却磨出了更为锐利的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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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工,紧急会议!”走廊传来同事的喊声。
王胜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抓起笔记本冲向会议室。里面气氛凝重,项目经理李主任眉头紧锁,几位资深工程师面色铁青。
“青城西变电站项目出问题了。”李主任开门见山,“施工队按图施工,发现我们的主变基础与设备尺寸不匹配,差了二十公分。”
会议室瞬间哗然。
“这不可能!”项目负责人张工猛地站起,“我核对了三次尺寸!”
“但事实就是基础已经浇筑完成,而明天设备就要进场。”李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胜静静翻开自己的施工图副本。他是这个项目的结构辅助设计,主要负责配套线路部分。但长期的职业习惯让他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
“是坐标系转换问题。”王胜的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安静下来,“地质勘查用的是青城地方坐标系,我们设计用的是全国标准坐标系。高程转换时,如果没考虑参数差异,会导致平面位置偏差。”
张工的脸色瞬间惨白:“我...我忽略了这一点。”
会议室陷入死寂。基础重做的成本高达百万,工期延误的罚款更是天文数字,而设计院将承担主要责任。
“有没有补救方案?”李主任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望。
众人面面相觑。重建基础意味着项目至少延期三个月,设计院的声誉将一落千丈。
王胜的指尖在图纸上轻轻滑动,脑海中浮现出整个变电站的三维模型。那些线条不再是冰冷的图形,而是有生命的脉络。
“也许...不需要重做。”他声音平静,“我们可以调整设备布局,修改连接线路。就像拼图,不一定要每块都在原位置,只要最终能拼完整。”
“胡闹!”张工拍桌而起,“这是电力工程,不是小孩搭积木!”
王胜不慌不忙地走到白板前,画出了变电站的简图:“主变位置偏移是既定事实,但如果我们把配套的高压配电装置同步平移,调整母线桥架的连接角度...”马克笔在白板上飞舞,仿佛指挥家手中的 baton。
“这会增加电缆长度,改变电磁环境...”李主任沉吟道。
“会增加成本,但比重建基础节省百分之八十。关于电磁兼容,我可以重新计算优化。”王胜目光坚定,“给我三小时,我能拿出完整方案。”
会议结束后,王胜把自己锁在办公室。这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但当他看到那些绝望的面孔,一种职业本能驱使他站了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发烧39度,你能回来吗?”
他盯着屏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等待归人的家。
“紧急任务,走不开。”他回复,然后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埋首于成堆的计算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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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王胜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妻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放着半凉的饭菜。
他轻手轻脚走进儿童房,女儿额头贴着退热贴,小脸因发烧而通红。他抚摸女儿的头发,内心涌起一阵刺痛。这已是本月第三次错过家庭的重要时刻。
洗手间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袋深重,胡子拉碴,白衬衫皱巴巴。三十五岁,却已有半头白发。
“值得吗?”他问镜中人。
没有答案。
第二天清晨,他带着完整的方案回到设计院。李主任和专家组的成员早已等候多时。
“你的方案我们看过了,”李主任面无表情,“理论上可行,但风险太大。”
王胜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做了三维模拟,计算了所有可能的干扰因素。这是对比数据——”屏幕上的曲线如山脉般起伏,“调整后的电磁分布甚至比原设计更加均衡。”
他声音平静,但握着激光笔的手微微出汗。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技术论证,而是对他十年积累的全部能力的考验。
“施工方同意吗?”一位专家提问。
“我已经和施工队的陈工通过电话,”王胜点头,“他认可调整方案,前提是我们能提供精确到毫米的施工指导。”
“设备供应商呢?”
“昨天夜里,我联系了厂家的技术总监,他们愿意配合调整安装参数。”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些“额外”的沟通,王胜打了多少个电话,调动了多少人脉资源,又在多少次的拒绝后依然坚持。
李主任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看来你不仅做了技术方案,连资源整合都完成了。”
“在设计院,画图只是门槛。”王胜轻声说。
方案全票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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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周,王胜像一台永动机般运转。白天在青城西变电站工地指导调整,晚上回设计院修改图纸,凌晨回家时妻女早已入睡。他只能在女儿床头留纸条:“爸爸爱你,做个好梦。”
有时他会想,那些纸条是否真的能抵达一个六岁孩子的内心,或者只是自我安慰的形式。
青城西变电站的危机顺利解决,王胜成了院里的英雄。表彰会上,他站在台上接受掌声,目光却穿过人群,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张工——那位因失误而被他“取代”的老工程师。
会后,他在吸烟室找到了张工。
“张工,那个坐标系转换问题,确实很容易忽略。”王胜递上一支烟,“我前年的海港项目也犯过类似错误。”
张工愣了一下,苦笑着接过烟:“年轻人,不用安慰我。技术跟不上,被淘汰是必然。”
“不,”王胜摇头,“我只是运气好,注意到了那个细节。您二十年积累的经验,才是设计院最宝贵的财富。”
从张工眼中,王胜看到了感激与释然。这不是虚伪的安慰,而是资源整合的另一面——人心的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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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王胜终于准时下班。他买了女儿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妻子做了丰盛的晚餐。饭桌上,女儿兴奋地讲述学校发生的趣事,妻子脸上也有了笑容。
然而,一道紧急电话打破了温馨。
“王工,出事了!”电话那头是青城西变电站施工队陈工焦急的声音,“新安装的GIS设备绝缘测试不合格,厂家说是我们设计问题!”
王胜的心沉了下去。GIS(气体绝缘开关设备)是变电站的核心,如果真有问题,意味着整个方案必须推倒重来。
他看向妻子,她默默低下头;女儿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恳求。
“给我十分钟。”他对电话说,然后放下手机,抱起了女儿。
“爸爸又要走了吗?”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走向书房。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家。
打开笔记本电脑,他远程接入设计院的服务器,调出GIS设备的所有技术资料。妻子默默把晚餐端到书房,女儿则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画画。
通过视频会议,他同时与施工队、设备厂家和设计院专家组连线。小小的书房变成了临时指挥中心。
“绝缘参数在标准范围内,但靠近钢结构支架处电场强度超标。”王胜分析着测试数据,“这不是设计错误,是安装细节需要调整。”
“但我们是完全按图施工!”陈工在视频那头争辩。
“图纸没错,”王胜调出三维模型,“但实际安装时,螺丝的紧固顺序会影响设备外壳的微变形,从而改变电场分布。”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这种细微的影响通常被忽略不计。
“你怎么能确定?”厂家代表质疑。
“因为两个月前,我在华南的一个项目遇到过完全相同的问题。”王胜一边说,一边快速调出当时的处理记录,“解决方案很简单,在支架与设备之间增加绝缘垫片,调整紧固力矩。”
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在书房里运筹帷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胜——疲惫但眼神锐利,语气平和却充满权威。
一小时后,问题解决方案得到各方认可。
关闭电脑,王胜长长舒了口气。走到客厅,发现女儿已在沙发上睡着,手里还抓着画笔画到一半的画——一个戴安全帽的小人,站在铁塔上,身后是万家灯火。
“她画的是你。”妻子轻声说。
王胜凝视着画中那些小小的窗户,每一扇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他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付出与坚持,不只是为了工作,更是为了守护这些窗户后的光亮。
他抱起女儿,走向卧室。窗外,城市夜景璀璨如星河,无数电流正沿着他设计的线路奔流不息,无声无息地支撑着现代文明的运转。
在这个由钢铁和电流构成的世界里,图纸只是起点,真正的设计,是对抗混乱、维系平衡的艺术。而他就是这门艺术的践行者——不需要掌声,只愿守护每一扇窗后的温暖。
夜深了,王胜轻轻关上女儿卧室的门。书桌上,明天要面对的新项目图纸已经展开一角。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他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战场,他的使命。
电流无声,却点亮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