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两三天,灌下去不少校长老伴精心熬制的、撒了盐末和野葱花的糊糊状肉粥,林墨年轻的身体底子终于缓过劲来。左臂的伤口开始结痂,虽然还疼,但已无大碍。只是那场雪地搏狼的惊险,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记忆里,每每想起,仍会后怕不已,但也让他对校长陈启明的过往产生了更加强烈、几乎无法抑制的好奇。
能下炕走动后,他就成了老校长的尾巴,一有机会就黏着对方,锲而不舍地追问。
“校长叔,您就告诉我吧!”林墨凑在正批改作业的老校长身边,压低声音,眼睛瞟向里屋方向(担心婶子听见),“那天你和秋红接我,我看到你手上端着支‘五六半’(56式半自动步枪)!您怎么会有那玩意儿?还有那刀,那弓,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您以前到底是干啥的?”
老校长握着的笔顿在了作业本上,留下一个墨点。他抬起头,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随即变成恼羞成怒,压着嗓子低吼道:“放屁!什么五六半?你小子是流血太多眼花了吧!老子就是个穷教书的,哪来的那金贵玩意儿?早就跟你说过,那刀和破弓都是早年头在山里捡的!捡的!听不懂人话?”
“捡的?”林墨明显不信,“哪儿能捡到做工那么好的东西?那血槽,那锻纹……”
“山里死人多着呢!早年闹鬼子、闹胡子(土匪),谁知道是哪个死鬼丢下的?老子捡了就是老子的!你问那么清楚想干啥?想举报我私藏军火啊?”老校长把眼一瞪,语气越发凶狠,试图用气势压服林墨,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却被林墨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绝非一个普通老农该有的眼神。
“校长叔,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就给我闭嘴!”老校长粗暴地打断他,把笔一扔,“滚一边去!少在这儿碍眼!再聒噪,信不信老子真抽你?”
见校长叔动了真怒,嘴唇紧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别再问”的坚决,林墨纵然心痒得像有猫爪在挠,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他知道,再问下去,恐怕真得挨揍了。这老头子的过去,就像这牛角山一样,迷雾重重,藏着不肯示人的秘密。
虽然枪和刀弓的来历问不出,但老校长对林墨的关心却是实打实的。他找来那颗被弯刀磕掉、最为尖长锋利的狼獠牙,精心打磨掉尖锐的棱角,又在牙根处钻了一个小孔,穿上结实的麻绳,做了一个简单的狼牙挂件。
“给,戴上。”老校长把还带着他手心温度的挂件塞给林墨,语气依旧硬邦邦,却不容拒绝,“狼这玩意儿邪性,煞气重。它的牙,能辟邪。省得你以后再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摩挲着那冰凉坚硬、泛着惨白光泽的狼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默默地将其挂在了脖子上,贴身戴好。这或许也是校长叔一种无声的守护吧。
虽说上次进山险象环生,差点丢了小命,但拼死拖回来的那些木头,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校长家和林墨、丁秋红那两间小屋的炉火得以持续燃烧,屋里终于不再是那种能冻掉下巴的酷寒,而是维持着一种难得的、让人能够舒展手脚的暖意。这种由实实在在的柴火带来的温暖,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冬日的煎熬。
至于那张完整的、油光水滑的狼皮,则成了新的“焦点”。
老校长看着那厚实柔软的皮子,盘算着:“这皮子硝好了,给你们俩一人做一条狼皮褥子,铺在炕上,最是隔潮保暖,往后冬天就好过多了。”
林墨一听,立刻摇头反对:“校长叔,那可不行!皮子得给您和婶子!您腿脚不好,最怕寒气,这皮子正好给您做一对厚实的护膝,比什么都强!我和秋红年轻,扛得住!”
“放屁!老子用不着!给你们就拿着!”老校长眼一瞪。
“必须给您做护膝!”林墨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
一老一少为了这张狼皮该怎么用,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一个想着对方年轻受罪,一个念着长辈腿疾需要。正是在这你推我让之间,那份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真挚感情,流露无遗。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队长赵大山拍了板。他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人,又摸了摸那上好的狼皮,叹了口气:“行了行了!都别争了!多好的皮子啊!你俩这份心意,老陈、林子,我都明白了!但眼下,啥玩意儿也比不上填饱肚子实在!”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要我说,这皮子,硝好了是能值几个钱,但咱们屯子谁舍得用?不如这样,我明天正好去公社开会,把这张皮子拿到供销社收购站去,换成粮食!苞米碴子、高粱米,那才是能救命的硬通货!换来的粮食,大部分你们留着,毕竟林子在你家搭伙的。剩下的,再给屯里几户最困难的人家匀一匀,咋样?”
这个提议,务实又顾全了大局。林墨和校长对视一眼,虽然都有些舍不得那张好皮子,但也知道队长说的是大实话。在这饥荒年月,一张不能立刻下肚的皮褥子,远不如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来得实在。
“行,就按队长说的办吧。”老校长最终点了头。
林墨也表示同意:“嗯,听队长叔的。”
人啊,这感情都是相互的。你念着我的好,我惦记着你的难。在这苦寒的北疆之地,这种朴素而真挚的情感,如同黑夜里微弱却坚定的火苗,温暖着彼此,也支撑着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天。
队长从公社回来后,背回了大半袋金黄的苞米碴子。狼皮的具体价值无人再提,但那份由此换来的、能化成糊糊填满胃囊的粮食,以及其中蕴含的相互体谅和关怀,却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