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市政府大楼七层,新挂上的“省新能源汽车核心零部件产业基地建设指挥部”铜牌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何尘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拿着刚刚下发的任命文件——他被正式任命为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主持日常筹建工作。
文件上的红色印章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这个职务级别不低,权限不小,但何尘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美差”。
基地选址虽然确定在云城主城区的高新区拓展区,但省级项目意味着省级监管、省级考核,还有无数双来自各方的眼睛盯着。
指挥部刚成立,人员还没配齐,工作千头万绪,而时间窗口却异常紧迫——省里要求三个月内完成详细规划报批,六个月内启动首批基础设施建设。
办公桌上已经堆起了两摞文件,左边是基地前期调研资料和各方报来的初步合作意向,右边是亟待协调解决的用地、资金、政策问题清单。
张哲、李艳、王乾都暂时从原单位借调过来,组成了筹建核心班底,此刻正在隔壁会议室整理材料。
何尘揉了揉太阳穴。
从省城回来已经一周,胜利的兴奋感早已被具体的工作压力取代。
他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庆祝——市委组织部谈话、指挥部组建会议、向秦娅副书记专题汇报、与高新区管委会对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宋静宜发来的信息:“晚上有空吗?老地方。”
何尘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回复了一个字:“好。”
“老地方”是云城老城区一家不起眼的茶室,门脸很小,但后院有个独立的包厢,安静私密。
何尘到的时候,宋静宜已经在了。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挽起,少了几分工作时的凌厉,多了些柔和。
“何大指挥长,现在想见你一面可真难。”宋静宜给他斟茶,语气里带着调侃,但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关切。
“别取笑我了。”何尘苦笑,在对面坐下,“这几天像陀螺一样转。指挥部现在就是个空架子,人要调,钱要批,地要征,规划要细化……省里催,市里盼,企业等,压力山大。”
“能者多劳嘛。”宋静宜把茶杯推到他面前,“不过你也得注意节奏。基地建设是持久战,别一开始就把自己累垮了。”
何尘喝了口茶,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疲惫。
“我知道。只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不敢松懈。”
宋静宜的笑容淡了些:“你的感觉没错。市里最近的气氛,不太对劲。”
何尘抬眼看向她。
“李志斌副市长在常委会上做完检讨后,最近异常低调,几乎不公开露面。”宋静宜压低声音。
“但他分管的那几个部门,特别是和经开区关联密切的招商、国土口,最近动作频频。
几个关键岗位的人在悄悄调整,新上来的人,背景很值得玩味。”
“马天云虽然倒了,但他的根须还在。”何尘沉声道。马天云在云城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其旧部盘根错节,绝不可能因为一次失利就彻底清除干净。这些人现在表面服从,暗地里恐怕正憋着一口气。
“不止。”宋静宜神色凝重,“我听到一些风声,市里最近有人在悄悄收集你以前的材料。”
“我的材料?”何尘皱眉。
“主要是你在上源县期间,特别是负责清江河项目时的工作细节。”宋静宜说,“包括当时的会议记录、招商过程、与投资商的往来……甚至有人私下打听你和林国富的关系。”
林国富是清江河生态旅游项目的主要投资方,也是何尘在招商过程中接触最多的企业家。
两人合作顺利,项目成功落地,一直是何尘的政绩亮点之一。
“这是想从‘政商关系’上做文章?”何尘冷笑,“手法倒是老套。”
“老套,但有效。”宋静宜提醒,“只要稍微加工,正常的招商引资就能被解读成‘利益输送’。而且你现在风头正盛,盯着你的人多,这种传言很容易扩散。”
何尘沉默片刻,问:“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吗?”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宋静宜摇头,“但方向很明显——指向马天云的旧部,也可能……有更上面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更上面的人”指的是谁。赵逸飞在省城折了面子,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秦书记知道这些情况吗?”何尘问。
“我向她汇报过。”宋静宜点头,“她的指示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要提高警惕,工作要更规范,留下清晰痕迹。另外……她让我提醒你,基地建设涉及巨大利益,从现在开始,每一个决策都要经得起放大镜检验。”
何尘深深吸了口气。
秦娅的话一语中的。省级产业基地,投资以数十亿计,未来带动的产业链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这不仅是政绩工程,更是利益分配的焦点。
他坐在常务副指挥长的位置上,就像坐在火山口。
“对了,还有件事。”宋静宜迟疑了一下,“周婧调进市旅游局后,最近很活跃。”
何尘眉头一皱。周婧,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那个曾经的前女友,为了攀附赵逸飞不惜一切的女人。
“她和赵逸飞还有联系?”何尘问。
“公开场合没有。”宋静宜说,“但她现在经常参加市里一些商务接待活动,打扮得很高调。有几次,她有意无意地向人透露,她和‘省城的赵总’很熟。我怀疑……她可能是赵逸飞埋在云城的一颗棋子。”
何尘想起周婧那张精致却充满算计的脸,想起她父亲周本生为了投靠赵逸飞不惜出卖一切的嘴脸。
这一家人,真是将“精致利己”演绎到了极致。
“跳梁小丑而已。”何尘语气平淡,“不过还是要留意。小人有时候比君子更难防。”
茶壶里的水咕嘟作响,包厢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的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市,远处的霓虹灯闪烁不定。
“静宜。”何尘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何尘看着她,眼神真诚,“每次我觉得累的时候,和你聊聊,总能清醒不少。”
宋静宜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但很快恢复常态:“少肉麻。咱们是战友,互相提醒是应该的。”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了些,“不过……你也别什么都自己扛着。基地建设不是一个人的事,指挥部团队、高新区、还有市里支持你的领导,都是你的后盾。”
何尘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宋静宜说得对,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对了,省里对基地建设有什么具体指示吗?”宋静宜问起工作。
“除了时间要求紧,最大的压力在资金配套上。”何尘说,“省里的专项扶持资金只覆盖一部分,大头需要市里配套,还要吸引社会资本。这几天我就在琢磨怎么设计融资方案。”
“这是个关键。”宋静宜正色道,“资金怎么来、怎么用、怎么管,必须从一开始就规范透明。这是最容易出问题,也最容易被攻击的环节。”
“我明白。”何尘说,“已经让张哲他们在做初步方案了。我们会设计多层监管机制,重要决策集体研究,全程留痕。”
两人又聊了些工作细节,直到茶壶里的水续了三次。
看看时间已晚,宋静宜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还有会。”
何尘送她到茶室门口。夜色中,街道空旷,只有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何尘。”宋静宜在车前停下,转过身看着他,“不管遇到什么,记住你为什么出发。”
何尘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没忘。”
宋静宜也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那就好。走了,保重。”
看着她坐进车里,尾灯消失在街角,何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更加清醒。
回到指挥部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十点多。
大楼里很安静,只有他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何尘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台灯,在办公桌前坐下。
他打开电脑,调出基地的初步规划图。
屏幕上,高新区的拓展区域被标注出来,未来这里将崛起一个现代化的产业社区。
那里现在还是一片待开发的土地,有农田,有村庄,有荒坡。
何尘想起在清江镇时,看着黑山村从闭塞贫困走向旅游兴旺;
想起在上源县,看着清江河从污染混乱走向生态优美。
现在,他有机会在更大的尺度上,为这座城市、为这片土地留下点什么。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秦娅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明日九点,来我办公室,谈基地人事架构。”
何尘回复:“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