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家。”
清欢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她环顾着这间简陋却承载了她几乎所有安心回忆的房子:
“我们……就应该留在这里。”
这是她的堡垒,她的巢穴,她与岁安的世界。
苏绣娘看着她那固执的神情,心中叹息,知道单纯讲“前程”、“机会”已经无法打动她。
她必须点破那个更核心的矛盾。
她的目光也变得严肃起来,语气沉缓:
“欢儿,家是港湾,不是牢笼。
你想想,岁安他……终究不是池中之鱼啊。”
她的视线也投向院子里那个沉默打水的背影:
“他有他的天赋,他的抱负。
你看看他现在雕的那些小物件,哪个不是灵性十足?
你不能一直要求他留在原地踏步。”
她顿了顿,话语如同锥子,直刺清欢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可你想想你做的……你这样一直打压他,阻挠他,不就是在折断他的翅膀吗?”
“折断他的翅膀……”
这六个字,像烙铁狠狠烫在清欢的心上。
她的眼睛猛地暗了下去,不由自主地顺着苏绣娘的目光,再次看向院子里的岁安。
月光和屋里的灯光交织,落在他年轻却难掩沉郁的侧脸上。
他正弯腰提起水桶,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确实,自从从外地回来之后,无论是偶尔流露的片刻轻松,还是被她逼到角落时的疲惫愤怒,他的眉宇间似乎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沉郁。
再也找不到小时候那种,哪怕饿着肚子、穿着破衣,也会因为抓到一只萤火虫而露出干净阳光笑容的影子了。
是她吗?
是她把她的岁安,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吗?
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她几乎将指甲狠狠掐进了自己胳膊的软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红痕。
她哪里不心疼她的岁安?
每次看到岁安眼神黯淡的样子,她都心疼得像被刀绞一样。
看到他腿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想起他在医院里苍白的脸,她夜里都会惊醒,偷偷抹眼泪。
只是,那份蚀骨的心疼,总是被更庞大的不安和恐惧迅速覆盖。
害怕他离开的恐慌,像一片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她所有理智和温柔的可能。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在这无法回避的一点上,艰难地承认了:
“是……我承认。”
她的声音干涩:
“我……确实一直在打压他。”
承认这一点,仿佛抽走了她一部分力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掐出印子的胳膊,眼神痛苦。
“可是……”
她猛地又抬起头,为自己辩解。
“师父,我不是反对他追逐梦想!真的不是!”
她的语速加快,仿佛要说服苏绣娘,更要说服自己:
“我担心的是……是那些大工程。
就像上次那个《风骨》,那么高的石头,那么危险的活儿!
他……他差点把半条命都丢在那里了!”
回忆起岁安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被抬出来的画面,清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您知道我当时有多怕吗?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要是……要是他再出点什么事……您让我怎么受得了?
我宁愿他平庸一辈子,宁愿他就在家里雕些小玩意儿,我养着他都好!
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在我身边……”
她宁可亲手扼杀他的光芒,将他圈养在安全的平庸里。
苏绣娘看着她这副因恐惧而几乎要再次失控的样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时……
“叮铃铃——叮铃铃——”
屋子里,那部新安装不久的电话机,突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岁安提着水桶的手顿在半空,疑惑地转头望向屋里。
苏绣娘到了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同样诧异地看向电话方向。
就在岁安准备放下水桶进屋接电话时,清欢猛地从绣架前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她坐的凳子。
她几乎是冲了过去,一把抓起了那沉重的话筒,紧紧地贴在耳边。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屏住呼吸,紧张地聆听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李大师!
李大师并不知道接电话的是她,以为是岁安。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出来:
“岁安吗?是我!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老人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你之前留下的那个《风骨》!
被国家派下来的监察专家看到了!他们……他们非常欣赏你的作品!简直是赞不绝口!”
清欢握着话筒的手指骤然收紧,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李大师还在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清欢的心上:
“专家们特意问了你的情况!他们想要邀请你,以省级专家的身份,去负责指导省里另外一个重点园林工程的石雕部分!
岁安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对你实力的绝对认可!你……”
后面的话,清欢已经听不清了。
《风骨》……国家专家……欣赏……省级专家……邀请……指导工程……
这些词汇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在她脑海里盘旋、轰鸣。
她仿佛已经看到岁安收拾行囊,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走向广阔而危险的世界……
不!
绝对不行!
“喂?岁安?你在听吗?信号不好吗?喂?……”
电话那头,李大师还在“喂”了好久,疑惑地询问着。
清欢猛地、“啪”地一声,将电话听筒狠狠地扣回了座机上。
院子里,岁安只隐约听到屋里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然后很快又没了动静。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信号问题或者打错了,便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没有太在意。
然而,站在清欢不远处的苏绣娘,却依稀听到了通话的内容。
虽然听不真切具体词语,但那“岁安”、“欣赏”、“邀请”、“工程”等零碎的关键词,已经足够让她猜到这通电话绝对与岁安有关。
她看着清欢闭着眼,仿佛在极力平复着某种翻江倒海的情绪。
心里立刻如同明镜一般——清欢,这是不打算告诉岁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