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杨荣被太子“劝退”放手后,自那以后杨荣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日益沉重。他坐在值房内,面前摊开着关于东征后续粮饷调配、天津卫银行扩张章程以及各地督抚对新政反馈的奏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秋光似乎也带着寒意,透窗而入,照亮了他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凝重。
太子主动交权,太孙远赴天津卫“学习”,朝堂之上,原本针对晟王及其新政的汹汹议论,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了下去,虽未完全平息,却已从明面转为了更加隐晦的暗流。然而,杨荣深知,这种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大的风暴。而他,作为昔日太子集团在文官系统中的重要支柱之一,更是首当其冲。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那独特而沉稳的脚步声在值房外响起。
“杨阁老,”王景弘的声音不高,却让杨荣的心猛地一跳,“皇爷在乾清宫,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杨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整理了一下绯红色的袍服和官帽,面色平静地起身:“有劳王公公带路。”
乾清宫西暖阁内,檀香袅袅。永乐皇帝朱棣并未像往常一样伏案疾书,而是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寰宇海疆全图》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图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峭。
“臣杨荣,叩见陛下。”杨荣趋步入内,恭敬行礼。
朱棣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这短暂的沉默,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杨荣感到压力,额角隐隐有冷汗渗出。
良久,朱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杨荣,你入阁多少年了?”
“回陛下,臣蒙陛下简拔,入阁辅政,已逾十载。”杨荣谨慎地回答。
“十年……不算短了。”朱棣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杨荣身上,“这些年,你辅佐太子,协调部院,处理政务,也算是兢兢业业,颇有建树。有些事,朕看在眼里。”
杨荣心中稍定,连忙道:“此乃臣之本分,不敢当陛下赞誉。”
“本分?”朱棣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踱步走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那朕问你,纠集都察院、翰林院,乃至部分科道言官,联名上书,攻讦东征‘杀戮过甚’,抨击天津卫新政为‘奇技淫巧’、‘动摇国本’,这……也是你的本分吗?”
杨荣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臣……臣……” 他想辩解,想说那是出于公心,是为了维护圣人之道,但在朱棣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不必狡辩。”朱棣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你们那点心思,朕一清二楚。无非是觉得,高晟的新政,触动了你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根基,觉得他那套东西,会让你们这些读圣贤书、通过科举正途上来的官员,在未来失去话语权,甚至……被边缘化。所以,你们害怕了,要抱团反击,对不对?”
句句诛心!杨荣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皇帝将他们的遮羞布彻底撕开,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朕可以明白告诉你,”朱棣的声音陡然转厉,“大明,是朱家的大明!是朕的大明!未来,也是高晟的大明!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用何种方法让大明更加强盛,是朕和朕的儿子说了算!不是你们这些文人靠着几本故纸堆里的道理就能指手画脚的!”
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杨荣心胆俱裂。
“东征倭国,扫清海患,开疆拓土,缴获巨万,更探得海外矿藏,此乃不世之功!天津卫新政,造巨舰,练强军,开银行,活经济,此乃强国之本!在你们眼里,却成了‘杀戮’、‘奇技’?真是鼠目寸光,迂腐之极!”
朱棣的怒火如同实质般在暖阁内弥漫。杨荣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只能颤声道:“臣……臣知罪!臣等愚昧,不识天心,不解殿下宏图,恳请陛下治罪!”
“治罪?”朱棣冷哼一声,“若依朕过去的性子,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去诏狱里清醒清醒!”
杨荣闻言,更是面如死灰。
然而,朱棣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太子前几日来见朕,交出了一份名单,也表明了心迹。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更知道,什么才是对大明,对朱家最好的选择。”
杨荣心中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生机。
“杨荣,你是个聪明人。”朱棣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太子能想明白的事,你想不明白吗?朕给你一个机会。”
杨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之前的风向,是你和一些人带起来的。”朱棣盯着他的眼睛,“现在,朕要你把这股风,给朕扭过来!那些弹劾的奏章,那些非议的言论,朕要它们在朝堂上消失!朕要听到的,是对东征将士的褒扬,是对新政成果的肯定!朕要这舆论,彻底转向!”
杨荣愣住了。这……这是要他亲自去推翻自己之前默许甚至推动的一切?这等于要他背叛整个传统的文官清流集团,将自己置于昔日同僚的对立面!
“怎么?做不到?”朱棣的声音冷了下来,“还是……不愿意做?”
“臣……臣……”杨荣嘴唇哆嗦着,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这不仅仅是颜面问题,更是身家性命和身后名声的抉择!一旦做了,他必将被许多清流视为叛徒,仕途乃至家族都可能受到影响。
朱棣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缓缓道:“当然,风向不会凭空转变。总需要一些……具体的‘功劳’来体现你的‘幡然醒悟’和‘顾全大局’。”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将那些至今仍冥顽不灵、暗中串联、试图阻挠新政、甚至对高晟心怀怨望的官员名单,以及他们所依仗的、在地方或朝中的利益关联,都给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列出来。交上来。”
这就是投名状!用昔日“盟友”的鲜血和前途,来换取自己的宽恕和未来的位置!
杨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皇帝这是要借他之手,对朝中反对势力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而他,将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瘫跪在地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一边是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被反噬的危险;另一边,是皇帝的怒火和彻底出局,甚至更糟的下场……他没有选择。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以头触地,声音嘶哑而艰难地说道:“臣……遵旨。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定不负陛下……期望。”
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了。从今以后,他不再仅仅是文官领袖杨荣,更是皇帝,或者说是未来晟王手中,一把指向旧有利益集团的利器。
朱棣看着彻底臣服的杨荣,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把懂得审时度势、又能精准打击目标的快刀。
“很好。”朱棣的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好好去做。朕,和高晟,都不会亏待懂得顺势而为的聪明人。”
“谢陛下隆恩!”杨荣再次叩首,这才艰难地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发软,官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还有一事,”朱棣仿佛不经意地提起,“郑和的船队,快回来了吧?”
杨荣一怔,连忙收敛心神,回道:“回陛下,按日程推算,就在这三五日内可达太仓刘家港。”
“嗯。”朱棣点了点头,“传朕旨意,命晟王朱高晟,代朕前往刘家港,迎接郑和船队凯旋。一应接待仪注,由礼部与天津卫方面协同拟定,务必要……彰显我大明海疆之辽阔,水师之雄壮!”
“臣,遵旨。”杨荣躬身领命,心中却是一动。让晟王殿下亲自去迎接,这其中的政治信号,再明显不过了。
……
数日后,太仓刘家港。
这座帝国最重要的海运枢纽之一,早已是人山人海,旌旗招展。码头进行了彻底的清场和戒严,但允许官员、部分有功名的士绅以及被挑选出来的民众代表在指定区域观礼。礼部的官员们穿着最隆重的朝服,翘首以盼。港内所有的民用船只均已避让,空出了最宽阔的水域。
太仓刘家港的深秋,天高云淡,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旌旗招展的码头。迎接郑和船队凯旋的仪仗早已准备就绪,礼乐班子肃立,文武官员按品级排列,被允许观礼的士绅百姓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盛大节日前的肃穆。
晟王朱高晟,作为皇帝钦定的代迎使者,站在码头最前方特设的镶金嵌玉的迎宾高台上。他身着亲王常服,外罩的深蓝色海军披风在风中微微拂动,神情看似平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穿越者特有的复杂情绪。他熟知历史,读过无数关于郑和下西洋的记载,看过后世艺术家根据考据绘制的复原图,甚至在心里构建过这支舰队的宏伟模型。但“知道”与“亲眼目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维度。
朱瞻基穿着笔挺的海军尉官礼服,站在朱高晟侧后方的军官队列中,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好奇。他在天津卫见识了钢铁巨舰的建造,经历了新式海军的严酷操典,自认已对“强大”有了新的认知。此刻,他更多的是想亲眼验证,传说中的三宝太监舰队,与四叔打造的新式海军,究竟孰强孰弱。
时间在礼官冗长的唱喏和海风的呜咽中缓缓流逝。当午后的阳光将万顷碧波染成一片跃动的金鳞时,远方的海平线,依旧空阔。
就在一些人的耐心即将被消耗殆尽时,极目之处,一个几乎与海天一色融为一体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黑点,悄然出现。
紧接着,仿佛魔法一般,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殖、蔓延,它们不再是孤立的点,而是迅速连接成一条模糊的黑线,那黑线不断变粗、加厚,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晕染开来。
“看!船!是船队!” 眼尖的人发出了第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涟漪。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极力向远方眺望。
朱高晟的瞳孔,在那一刻,微微收缩。
他看到的,不是简单的“船队”。
那是一片正在移动的、深色的“陆地”。
一片违背了物理常识,漂浮于万顷波涛之上的、庞大的、沉默的、带着无与伦比压迫感的“陆地”!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片“陆地”的细节逐渐清晰,而每一次细节的呈现,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高晟,以及所有第一次目睹此景的人的心头!
为首的,是数十艘如同移动山岳般的“宝船”。
史料记载的“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数字,在此刻化为了令人灵魂战栗的实体!那巍峨的船楼,高达数层,如同拔地而起的宫殿群!九根巨大的桅杆如同支撑天穹的巨柱,上面悬挂的帆布,并非想象中的洁白,而是经过远洋风雨洗礼后呈现出的、厚重而充满力量的赭褐色与灰白色,它们层层叠叠,张满风时,仿佛巨神的羽翼,遮蔽了来自东方的天光!
船体并非天津卫战舰那种冰冷的钢铁灰色,而是漆成了庄严的朱红、靛蓝,船首雕刻着巨大而狰狞的龙首或狻猊,彩绘绚丽,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彩。这不仅仅是战舰,这是流动的皇权威仪,是展示给万邦看的、无可匹敌的文明丰碑!
在这些如同旗舰和核心堡垒的宝船周围,是更为庞大的、功能各异的舰群。
体型稍逊,但数量更多的“马船”,如同浮动的草原,可以想象其舱内承载着维系帝国威仪的战马和牲畜;“粮船”和“水船”那敦实的体型,昭示着它们为这支庞大军队提供着跨越万里海疆的生命线;“坐船”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显示着这支舰队承载着数以万计的大明将士与水手。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环绕在主力舰只外围的“战座船”、“巡座船”。它们体型相对较小,却更加矫健,船舷两侧的炮窗(虽然多是传统的碗口铳、佛郎机等前装火炮)密密麻麻,如同刺猬张开的尖刺,透露出森然的杀气。还有那些灵活的“火船”、“哨船”,如同猎犬般在舰队外围游弋,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这近三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并非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它们以宝船为核心,按照严格的编队、保持着精确的间距,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而又秩序井然的航行阵型!远远望去,帆樯如林,旌旗蔽空,船与船之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整体移动时,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酷而高效的协调性!
这根本不是一支船队!
这是一座城市!
一座拥有完整功能分区、严密社会组织、强大自卫能力,并且能够以缓慢而坚定的意志,在大洋上自由航行的、漂浮的、武装到牙齿的超级移动城市!
朱高晟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关于航空母舰战斗群的纪录片,见过虚拟渲染的星际舰队。但那些是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产物。而眼前这一切,是发生在十五世纪!是在没有蒸汽轮机,没有钢铁龙骨标准化生产,没有全球导航系统的条件下,由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依靠木料、风帆、人力以及难以想象的组织能力,创造出的奇迹!
后世所有的文献、所有的想象、所有的复原图,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种铺天盖地、充塞寰宇的视觉压迫感,那种凝聚了数万人的意志与一个国家鼎盛国力的磅礴气势,是任何二维图像和冰冷数据都无法传递的!
他以为自己带来的钢铁巨舰和新技术是降维打击,但此刻,他深刻地意识到,他的父皇,永乐大帝,早已在这个时空,建立起了一座他之前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巍峨的、属于海洋的丰碑!这座丰碑的名字,就叫郑和舰队!
“我的……天……” 身旁传来朱瞻基近乎呻吟般的低语。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比较之心,只剩下纯粹的、被绝对力量碾压后的震撼与失语。他之前见过的天津卫舰队,虽然技术先进,但在这种纯粹由数量、规模和宏大叙事构成的、史诗般的场景面前,显得……有些单薄了。这是一种规模带来的、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暴力美学!
礼部官员带领着山呼“万岁”的声音,此刻在朱高晟听来,显得有些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座缓缓逼近的、海上的移动城市所吞噬。
他能看到宝船甲板上,如同蚂蚁般密集但排列整齐的官兵;能听到随风隐约传来的、代表着不同指令的钟声、鼓声和号角声;能闻到顺风飘来的、混合了远洋木材、香料、海水以及数万人生活气息的、复杂而浓烈的味道……
这不仅仅是舰队归航,这是一个微缩的、流动的大明帝国,正将其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从遥远的西洋,带回到它的母港!
巨大的宝船开始在海湾引航小船的指引下,缓缓调整方向,准备进入指定的锚地。它们庞大的身躯转动时,搅动着海水,形成巨大的漩涡和波浪,即使远在数里之外的码头上,人们也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轻微的震动感。
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支史诗般的舰队上,为每一面帆、每一座楼船、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神圣而辉煌的金边。
朱高晟久久凝视着这前所未见、或许也后无来者的壮丽景象,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之前的所有计划,所有关于未来的蓝图,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注入了更沉重、也更澎湃的动力。
他继承的,将不仅仅是陆地上的万里江山,更是眼前这片……由他父皇的意志和无数航海者的勇气所开拓的、浩瀚无垠的海洋帝国!而他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取代,而是要将这座海上的移动城市所代表的精神与力量,推向一个连永乐大帝都未曾想象过的、更高的巅峰!
郑和的宝船,如同归巢的巨鲸,缓缓泊入港口。那巍峨的船身,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码头前沿。
朱高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澎湃的心潮,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向前。他知道,迎接他的,不仅仅是一位凯旋的航海英雄,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海洋的遗产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