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那句嘶哑的质问,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在破败的木屋里漾开几圈涟漪,又迅速沉寂下去。老人佝偻的背影定格在门口,仿佛化成了这山林的一部分,只有偶尔因沉重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着他还是个活物。
陈萱扶着林海,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不只是因为伤痛,更是因为内心那场远比体外伤口更激烈的风暴。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水壶里最后几滴水喂到他嘴边。
林海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门口那个背影。怨恨、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名为“血缘”的牵扯,在他胸腔里翻腾搅动。
最终,是老人先动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木屋外一个方向,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迈开了脚步。那意思很明显——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陈萱立刻会意。她迅速检查了一下林海左臂的固定,确认没有渗血或松脱,然后将他那条尚算完好的右臂架在自己肩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能走吗?”她问,声音压得很低。
林海咬着牙,点了点头。左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知道,必须走。他看了一眼老人消失的门口,用尽力气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左半边身子几乎使不上劲,全靠陈萱的支撑和右腿蹬地。汗水瞬间就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和伤口处渗出的组织液混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走出木屋,才发现他们身处一片地势较高的山坡上,脚下是茂密的灌木丛。老人已经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背影在树木间若隐若现,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向感。
陈萱搀着林海,艰难地跟在后面。她注意到,老人行走的路线非常讲究,总是避开那些植被过于茂密或者地势低洼容易积水的区域,似乎在刻意规避着什么。他的耳朵不时微微转动,像是在捕捉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
林海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看着前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记忆深处某些早已模糊的片段似乎被触动——小时候,父亲带他进山,也是这样,沉默,却总能找到最安全、最便捷的路。
难道……当年那场大火之后,父亲一直活在这片大山里?以这种……非人的方式?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为什么,从不曾回去找过他们?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林海的心,但他没有问出口。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而那个背影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气息,也让他无法开口。
三人沉默地在山林中穿行。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海的体力再次濒临极限,呼吸变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步都摇摇欲坠。陈萱也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目光锐利地盯着一处灌木下的地面。
陈萱搀着林海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顿时一紧。
只见那潮湿的泥土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与之前在河对岸见过的类似的灰白色菌斑!虽然范围不大,只有巴掌大小,但那不祥的颜色和仿佛有生命般的质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东西……果然已经蔓延到河这边了!而且,就在他们行进的路径附近!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站起身,不再沿着原来的方向,而是果断地转向了另一侧坡度更陡、但看起来岩石更多、植被相对稀疏的山脊。
他用手势急切地催促着陈萱和林海。
陈萱立刻明白,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将林海半拖着,跟上老人的脚步,转向那条更加难走的路。
林海也看到了那菌斑,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体内的那些沉寂的异变纹路,似乎也受到了感应,开始隐隐发热。他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恩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最后的意志力,配合着陈萱,拼命地向山脊上爬去。
陡峭的山路耗尽了他们最后的气力。当三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处相对平坦的岩石平台时,都几乎虚脱。
陈萱将林海小心地放在一块岩石上,自己则撑着膝盖,大口喘息。她回头望去,他们刚才经过的那片林地,在阳光下看似平静,却仿佛潜藏着无形的杀机。
老人站在平台边缘,眺望着远方,山风吹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角。他的背影依旧佝偻,却像一棵钉死在悬崖边的老松,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默与坚韧。
林海靠在岩石上,看着那个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粗糙固定、前途未卜的左臂,心中五味杂陈。
前路依旧迷茫,危险如影随形。
但至少,他们暂时又逃过了一劫。
而这一次,带路的人,是他以为早已逝去的……父亲。
陈萱走到老人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我们要去哪里?”她轻声问。
老人沉默着,抬起手,指向群山深处一个隐约可见的、仿佛被云雾永久笼罩的山坳方向。他的眼神悠远而复杂,那里似乎藏着最终的答案,也藏着更深的危险。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坚定的手势,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里,就是他们必须前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