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的尾巴突然像根钢针似的戳进我后颈。
我脚步一顿,怀里惊云的小身子也跟着绷直了——这崽子平时总爱用热乎乎的舌头舔我下巴,此刻却把脑袋埋进我衣领,喉间滚出细不可闻的低呜。
山风卷着松针香灌进领口,我摸到灰鼠毛茸茸的脊背在剧烈起伏,这是它探路十年才养出的警觉。
有问题。老皮的鼠须扫过我耳垂,声音压得比山涧水还轻,前面三十步,空气里飘着股烂桃子味——那是幻术阵启动前,灵气腐败的味道。
我喉头动了动。
三个月前在野人山深处,老皮就是凭着这股腐味,带着我避开了苍岩子遗迹外的困兽阵。
阿影的剑尖在鞘里发出轻响,她不知何时已经退到我身侧,青铜铃铛在腰间晃出极淡的血光:隐蔽。
我们贴着山壁滑进灌木丛时,我瞥见阿影的鞋尖在泥地上碾出半道月牙印——那是她检查地面的习惯。
果不其然,等我蹲稳了抬头,就见她对着某块凸起的岩石比了个的手势:三块石头的位置,正好组成玄冥宗幻术系的心象迷宫起阵点。
专挑灵识波动强的人下套。阿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他们知道我们要下山,提前布网了。
我摸了摸兜里的羊皮图,金线硌得掌心发疼。
这图是从苍岩子遗迹的石棺里扒出来的,画着青山市心脉古阵的位置,还有一行用鸟篆写的破局者,当以血引灵。
周宏发的莲花寺,妹妹的银杏项链,还有老皮说的看他们下地狱,此刻全在我脑子里转成一团乱麻。
不能硬闯。我盯着脚边一株野菊,花瓣上凝着晨露,幻术阵最怕外力搅局——老皮,能唤来附近的野猪群吗?
灰鼠的眼睛突然亮得像两颗黑玉:后山有群花背猪,领头的老黑欠我三粒松子人情。它爪子在我手背上快速敲了三下,这是的暗号。
五分钟后,山坳里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我扒开灌木缝隙,正看见七头花背野猪横着冲过来,獠牙在晨光里闪着白刃似的光。
为首的老黑背上沾着松脂,正是老皮提过的。
它们撞向幻阵边缘的瞬间,空气突然泛起水波似的涟漪——那是幻术被外力触动的迹象。
出来了!阿影的剑地出鞘。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山道拐弯处立着个穿墨绿道袍的身影。
他脸上蒙着张青面鬼纹的纱巾,腰间挂着串青铜铃铛,每走一步都发出叮铃叮铃的轻响。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的眼睛——眼白泛着死鱼般的灰,瞳孔却红得像浸了血。
心象迷宫,引君入瓮。鬼面童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陈丰,你猜我要让你看见什么?
他指尖掐了个诀,我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
晨雾里浮出间逼仄的出租屋,墙皮剥落的地方沾着暗红的血,我妈倒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剥完的蒜;我爸趴在客厅地板上,后背插着把西瓜刀,血把米色地砖染成了褐红色;我妹小棠缩在卧室角落,她最爱的银杏项链断成两截,金叶子散在她蜷起的脚边......
不——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
膝盖一软差点栽倒,怀里惊云猛地抬起头,雷光在它眼睛里噼啪作响。
可那画面太真了,我甚至能闻到我妈身上的洗衣粉味,能听见小棠最后那声哥救我的哭腔。
有滚烫的液体砸在手背上,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羊皮图上,把金线晕开了一道模糊的痕。
没用的。鬼面童的笑声钻进我耳朵,你越痛苦,这幻境就越真实。
老皮突然顺着我的手臂爬到我肩头,它用尾巴尖狠狠抽了下我耳垂:陈小子!
你忘了在安宁医院撞墙的夜里,是谁说要活着看他们下地狱?灰鼠的爪子抠进我后颈的皮肤,疼得我倒抽口冷气,看清楚!
那血是假的,蒜是塑料的,小棠的项链——它用鼻尖顶了顶我兜里的银杏坠子,在你这儿!
我猛地攥紧兜里的项链。
金属坠子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小棠十三岁生日时,我用三个月送外卖的钱给她买的。
幻境里的是断的,可我手里的这枚,搭扣还好好的,刻着字的地方被我摸得发亮。
灵识共鸣。我咬着牙念出这四个字。
野人山的那些夜,我蹲在树洞里听狼嚎,趴在地洞边和蚯蚓说话,早就学会了怎么把自己的情绪揉进别的生灵心里。
此刻我闭上眼睛,把对鬼面童的恨,对真相的渴求,对小棠的愧疚,全顺着灵识的线,往那团血红色的瞳孔里推。
鬼面童突然踉跄了一步。
他的铃铛声乱了节奏,青面纱巾下渗出冷汗,在纱上洇出团暗斑:你......你怎么可能——
惊云的吼声震得灌木丛簌簌发抖。
这崽子不知何时从我怀里跳了出去,背上的黄毛根根竖起,尾巴尖凝着团拇指大的雷光。
它后腿一蹬扑向鬼面童,雷光在半空拉成道金线,正劈在对方心口。
鬼面童被劈得撞在山壁上,道袍烧出个焦黑的洞。
他捂着火辣辣的伤口抬头,眼里的血色褪了大半,只剩些惊惶的白:你们逃不掉的......心脉古阵......等着你们......话音未落,他指尖弹出粒黑色药丸,往嘴里一塞就化作团黑雾,等雾散了,山道上只剩半枚染血的青铜铃铛。
阿影捡着铃铛走过来时,我还在发抖。
老皮缩在我衣领里,用尾巴尖一下下扫我手背,像在给受惊的幼崽顺毛。
惊云叼着我的裤脚往回拽,它的小舌头又开始舔我手心,带着股焦糊的雷味。
他说的心脉古阵阿影把铃铛递给我,和你羊皮图上的古阵,应该是同一个。
我捏着铃铛,能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鬼面童的体温。
山风又变了方向,这次卷来的是青山市的味道——汽车尾气混着早点铺的豆浆香,远处还能听见卖烤红薯的吆喝声。
我弯腰抱起惊云,它热乎乎的小爪子按在我心口,去青山。
老皮从衣领里探出头,鼠须朝着城市方向抖了抖:前面路口的烤红薯,我要加三颗糖。
阿影笑了,她的剑轻轻碰了碰我的羊皮图:该还债了。
我们的影子又叠在一起,被晨光照得很长很长。
这一次,绳子的那一头不是野人山的风,而是青山市的雾——雾里藏着账本,藏着画作,藏着周宏发念的经,更藏着,我等了七年的答案。
而我知道,等我们踩着这影子走进去,那些藏在雾里的东西,该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