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铁链声还在拖,惊云的雷纹在我脚边烧出焦黑的星子。
我蹲下身想摸摸它后颈,手刚碰到那团发烫的毛,它突然竖起耳朵,前爪在石阶上扒拉出三道深沟——顺着它视线望过去,焦土裂缝里那朵灰莲不知何时展开了。
陈丰。阿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尖,看花瓣边缘。
我眯起眼。
灰莲闭合时,原本生硬的褶皱竟微微内弯,像人垂眼时眼尾那道细纹。
风掠过它中心,花瓣轻轻一颤,又缓缓阖上——这次,是左半边先落,右半边迟了半息。
它刚才......眨了眼。阿影握紧剑柄,青铜剑穗在她掌心绞成乱麻。
我喉咙发紧。
三个月前刚见这东西时,它还只会机械模仿落叶的弧度;上个月能跟着红绳孩童学拍手;三天前开始在雨里仰接水——现在,它在学人类眨眼。
不是模仿动作,是在学。
怀里的红绳孩童突然揪住我衣角。
他的眼泪早干了,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水珠,正盯着灰莲,小手指无意识抠我袖口:
我心口的镜火跟着抽痛。
老皮咽气前也说过,当时它被院长的实验鼠夹夹断了后腿,血把稻草垫染成暗红;电疗室的焦糊味涌进鼻腔,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按住我时,橡胶手套上沾着前一个病人的血;还有阿影在归真殿废墟里扑过来的温度,她的剑擦着我耳尖劈开符咒,剑身滚烫得能烙熟鸡蛋。
它要的不是无执,是诚实。我突然想起自己对孩童说过的话。
可现在这株灰莲,它学的,是人类最扭曲的那部分。
后腰的锈刀硌得生疼。
这是我在疯人院藏了三年的东西——打扫储物间时从墙缝抠出来的,刀身裹着二十层医用胶布,刀柄还粘着半块褪色的创可贴。
当时我把它埋在花盆里,每天给假花浇水时,就用指甲在泥里划一道,数着离逃出医院还有多少天。
阿影,抱好孩子。我反手抽出锈刀,刀鞘摩擦衣物的声响让惊云猛地抬头。
刀身半出鞘,锈迹斑斑的表面映出我扭曲的脸,像块裂开的镜子。
阿影没接话,却把孩童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孩子的红绳在她腕间晃,绳结上沾着我刚才蹭的镜火余温。
你要做什么?她问,声音比平时轻。
我蹲下来,用刀尖在石阶上划拉。
石粉簌簌往下掉,渐渐显出张浮肿的脸——酒糟鼻,左眼皮有道刀疤,嘴角永远挂着半寸长的哈喇子。
是屠三,那个在巷子里用西瓜刀割我妹妹耳朵的黑帮头目。
它想做人。我盯着刀尖刻出的眼睛,那我就教它,人怎么杀第一个仇人。
惊云突然用脑袋顶我手背。
它喉间滚出闷雷般的低吼,雷纹在皮毛下流动,最后凝在额头——是个字。
我想起老皮说过,守门兽血脉成熟后,能锁魂,也能......放怨。
把我在疯人院那三年的恨。我摸了摸惊云的雷纹,它的毛扎得我掌心发痒,借它的眼睛,送过去。
锈刀地插在灰莲前方三步。
刀身映出灰莲的倒影,比本体更灰,像团化不开的雾。
我闭眼,镜火在识海烧得噼啪响。
妹妹沾血的手又浮出来,她抓着我衣角说哥,疼;父亲被按在墙上,屠三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喊小丰快跑;母亲扑过去咬屠三手腕,被一脚踹翻,头撞在消防栓上,血溅了我半张脸。
这些画面顺着火链窜进惊云体内。
它的雷纹突然炸成刺目的银白,我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是它在强行引动血脉。
红绳孩童在阿影怀里挣扎,他的手指指向灰莲,声音带着哭腔:
看清楚!我猛地睁眼,嘶吼震得石阶落灰,人杀人,不是为了成仙——是为了让他死得比你惨!
雾里的铁链声停了。
灰莲疯狂颤动,花瓣张开到极限,中心涌出一股股灰雾,正对着空中成型的幻影。
那幻影是十年血仇凝的,屠三的西瓜刀在幻影里泛着冷光,妹妹的耳朵还挂在刀尖上,滴着黑血。
灰莲突然闭合。
再张开时,中心渗出一缕黑丝,像条黏腻的舌头,对着幻影伸缩。
我闻见甜得发苦的味道更浓了,那是它在学骂人——用人类最肮脏的恶意。
教到这儿,够了。我冷笑,撤了镜火。
识海地空了一瞬,惊云地栽倒在我脚边,雷纹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阿影抱着孩子快步过来,她的剑尖还指着灰莲,眉峰拧成两截:你不杀它?
我弯腰捡起锈刀,刀鞘磕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妹妹的红发带从袖管滑出来,草莓酱的痕迹还在,现在多了道极细的针脚——是红绳孩童昨天趁我睡着绣的,他说要给哥哥的宝贝戴花。
我把刀插回后腰,指腹蹭过刀柄的创可贴,不......我要它学会的滋味。
阿影没再问。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孩子,他正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小拳头攥着她的剑穗。
风卷过焦土,灰莲静静伏在石缝里,花瓣一张一合,节奏和孩童的呼吸分毫不差。
我们转身往阶梯深处走时,惊云瘸着腿跟在我脚边。
它的雷纹暗了不少,但每走一步,都会在石阶上烙个焦痕——像在给我们留退路。
红绳孩童突然从阿影怀里探出头,他的手指指向我腰间,带子......开花了。
我低头。
妹妹的红发带上,不知何时被绣了朵极小的黑莲。
莲心一点红,像只眯起的眼,正随着我的脚步轻轻摇晃,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雾里又传来铁链拖地的轻响。这次,比之前更近了半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