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的震颤透过鞋底往骨头里钻,我盯着那团黑丝凝成的耳,它贴在焦土上的模样像极了小芷养的仓鼠,总爱把耳朵贴在笼子底听我敲玻璃。
可此刻这团黑,吸着灵气往地脉裂痕里挪,每动半分,我后颈的汗毛就竖一截——它在学“听”,学人的耳朵怎么捕捉声音。
“看惊云。”阿影的声音像根冰针扎进耳膜。
我抬头,雷虎幼崽的脊背正浮起暗红雷纹,那些纹路扭曲着凝成个“闻”字古篆,在它额头亮得刺眼。
惊云的瞳孔缩成竖线,鼻尖微微翕动,喉间滚出低哑的呜鸣——它在“闻”黑丝的动向,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呼吸频率、心跳节奏,正顺着空气钻进那团黑里。
“它想听你。”阿影蹲下来,指尖悬在黑丝上方半寸,没敢碰。
她的枪套带子松了,露出半截枪管,是上次在野人山坳里捡的五四式,枪柄还沾着没擦净的血。
我忽然想起三天前她替我挡刀时,也是这样半蹲着,枪口抵着那刀疤脸的眉心,说“先让他把话说完”。
我笑了,笑得喉咙发苦。
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铁床上的疼突然涌上来——那天我张着嘴喊“救”,可喉咙像被塞进团烧红的炭,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小芷的发带还攥在手里,是她十六岁生日我买的,粉绸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月季。
现在那发带就在我口袋里,边角磨得毛糟糟的,沾着当年抠墙皮时蹭的血。
“好啊。”我摸出那根发带,指腹蹭过绣线,“那就让它听——听它这辈子最不该听的那句话。”
惊云歪着脑袋看我,雷纹“闻”字忽明忽暗。
我把发带轻轻系在它额前,粉绸子垂下来,刚好盖住它左眼。
它用舌头舔我手腕,温热的湿意透过伤口渗进骨头,像老皮当年用尾巴扫我手背——那只灰鼠总在半夜溜进病房,蹲在窗台上用鼠语说“陈丰,你该醒了”。
“过来。”我朝红绳孩童伸手。
他攥着我左手,小拇指还在抖,掌心全是汗。
这孩子是上个月在荒村捡的,脖子上系着根褪了色的红绳,见第一面时正蹲在烧了一半的灶台边,用树枝画“妈妈”。
此刻他仰起脸,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哥哥,它会疼吗?”
“会。”我摸了摸他的头,“但它疼的,是我疼过的十分之一。”
风卷着焦土味灌进鼻腔。
我望着地脉裂痕里涌出的银金光,想起停尸房外的走廊——那天雨下得太大,白瓷砖上全是水洼,我隔着玻璃看小芷躺在推床上,白被单盖到下巴,发梢还滴着血。
医生拍我肩膀,说“家属节哀”,可我耳朵里全是嗡鸣,听不清他后面说什么。
我该听见的,该听见小芷最后喊“哥”的,可她喉咙里卡着血,那声“哥”哽在喉间,成了我十年里每夜梦到的刺。
“终声回廊。”我对惊云低语。
它低吼一声,雷火从爪尖窜出,在我们四周织成半透明的光墙。
墙内的景象开始扭曲——白瓷砖、绿玻璃、墙角的铁皮垃圾桶,连天花板上的霉斑都和十年前分毫不差。
红绳孩童攥紧我的手:“哥哥,这里……像我梦见的家。”
我盘坐在回廊入口,镜火从眉心漫出来,像团暗红色的雾。
残魂在识海里翻涌,每段记忆都裹着锈味的疼——
“丰儿快——”
父亲的声音被枪声截断。
那天他把我推进衣柜,自己挡在门口,我从门缝里看见他后背的血浸透衬衫,话只说一半就栽倒。
“哥救我——”
妹妹的尖叫被拖拽声淹没。
黑皮靴碾过她的发带,她的手抓着门框,指甲缝里全是木屑,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砰”地撞在门板上。
“吱——吱——”
老皮的鼠语卡在第三声半。
那天我被按在约束床上,看见它从通风管里挤进来,爪子上沾着血,刚喊到第三声就突然僵住,灰毛上绽开个血洞——后来我才知道,护工拿扫帚捅穿了它。
每段“未闻之音”顺着镜火渗进地脉,空气里浮动着铁锈味的甜。
黑丝开始剧烈颤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原本蜷成一团的耳形慢慢展开,表面的纹路跟着我的心跳起伏。
红绳孩童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哥哥,它在抖,像我听妈妈喊‘宝宝躲好’时那样抖。”
第七段记忆渗进去时,黑丝猛地绷直。
它浮到半空中,扭曲成半透明的耳形,尖端还滴着黑油。
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哥……”,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玻璃,正是小芷最后哽在喉间的那声。
“你听得好?”我猛地睁眼,镜火在眼底烧得发烫,“可我的‘没听见’,是烧在魂里的疤!”
红绳孩童的火种“轰”地炸开,暖黄的光裹着他的抽噎;惊云的雷火紧跟着窜上来,噼啪作响的蓝紫色里还沾着我系在它额前的粉绸子。
两种热流在我掌心凝成尖刺,这次不是“破眠刺”,是“聋音爆”——十年里每夜梦到小芷呼救却听不清的画面,每回在铁床上抓墙时喉咙里的灼痛,全被我揉进这团光里。
“去。”我抬手。
黑丝还在重复“哥……哥……”,像台卡带的录音机。
“聋音爆”撞上它的刹那,它突然发出尖叫,比上次更刺耳,像指甲刮黑板。
黑油四溅,我看见里面裹着碎成渣的灰莲残瓣,还有几缕我熟悉的记忆碎片——停尸房的白被单、铁床上的血指甲、老皮最后扭曲的鼠身。
黑雨落下来,焦土上腾起青烟。
地脉突然轰鸣,七盏青灯从裂痕里升起来,像七颗悬着的心脏。
石门又开了三寸,门内漏出的光更亮了,我听见有人低语:“执钥人……归位。”
阿影的枪“咔嗒”一声上膛。
她盯着石门,后背绷得像根弦:“那声音……像你。”
我没说话。
焦土上的黑雨已经停了,可红绳孩童突然拽我衣角,他的小手指着地面:“哥哥,它……在学闭耳朵。”
我低头。
一片极小的灰烬正缓缓卷起,形如耳廓,边缘还沾着没烧尽的黑油。
它颤得很慢,像小孩学大人捂耳朵——先蜷起一边,再慢慢盖住另一边,最后缩成个团,贴在焦土上。
“好。”我摸出怀里的鼠牙,老皮的牙床还沾着当年的血,“你终于……学会装聋了。”
石门内的光更亮了。
有影子在门后晃动,我看清那身病号服——是我当年在安宁精神病院穿的,蓝白条纹,后背有块洗不掉的血渍。
影子捧着朵灰莲,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像刚从晨露里摘的。
它抬了抬头,我看见自己的脸,正咧着嘴笑:“欢迎回家——这次,换我走。”
风又大了。
那片灰烬突然抖得更急,像在拼命想捂住什么。
我望着它,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病房里,我也是这样拼命捂住耳朵——可那时我捂不住的,是小芷被拖走时撞在门板上的闷响。
现在这团灰想捂什么?
它装聋装得再像,也该知道——有些声音,是捂了耳朵,也会往骨头里钻的。
焦土之上,那片卷曲如耳廓的灰烬微微颤动,仿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