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窟的轰鸣像闷在喉咙里的雷,我背着哭童往通道口冲时,后颈能感觉到碎晶划破空气的尖啸。
这具身体怪得很——心跳平稳得像钟摆,呼吸均匀得像是被人调好了频率,明明刚亲手掀翻了一座用痛苦堆起来的塔,胸腔里却空得发慌,连指尖掐进掌心的疼都像隔了层毛玻璃。
阿哥!哭童突然攥住我衣领,小脑袋往我颈窝里钻。
他温热的呼吸透过汗湿的衣领渗进来,我低头,正看见一块磨盘大的钟乳石擦着通道口砸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蛛网似的裂纹。
碎石溅到我脚边,有块锋利的晶片划破了裤管,凉意顺着小腿爬上来,我却连皱眉头的力气都欠奉。
别怕。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铁块。
这话刚出口,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扣住——是只裹着铜锈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晶屑,正死死抠进我踝骨。
我低头,看见铜面傀的残躯卡在断裂的横梁下,半张镜面脸裂成蛛网,只剩右上角指甲盖大的碎片映着天光,像颗快燃尽的星。
塔毁了......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嗽,渊还没醒。有半块晶屑混着血沫从他嘴角滚出来,掉在我鞋面上叮当作响。
我蹲下去,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腐晶味,渊
他的手指在我脚腕上抽搐,镜面碎片突然泛起幽蓝的光。是你掌心里......他的瞳孔散成模糊的灰雾,正在长大的东西。话音未落,那点镜面光地碎成齑粉,他的手垂下去,指缝里漏出几缕淡紫色的残魂,被风一卷就散了。
我站起身,后颈的碎晶雨还在往下落。
哭童在我背上抽抽搭搭,小拳头攥着我衣角不肯松。
我走到守在通道口的矿奴跟前,那是个脸上有道刀疤的男人,之前被幽昙用悲晶钉在墙上,此刻正用颤抖的手接孩子:放心,我护着他。哭童却像只小章鱼似的扒着我脖子,我哄了两句没用,干脆把平安扣摘下来塞进他手心——那是我妈临终前塞给我妹的,后来被我从火场里扒出来。等雨停了,阿哥来换。他这才抽着鼻子松开手,刀疤男人抱着他退到岩窟外的空地上。
山风灌进来时,我听见废墟深处传来细弱的呜咽。是幽昙。
她蜷缩在祭坛的残基上,那盏一直悬在头顶的引魂灯早灭了,灯油顺着青铜灯柱往下淌,在她脚边积成小滩黑渍。
怀里紧攥着半块骨牌——和我袖中那块刻着字的一模一样。
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我走近时,听见她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句子:她说会回来接我的......可门一直没开。
我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心噬在胸口的图腾纹里蠕动,像条蛇在啃食最后一点温度。
从前看见这样的场景,我大概会想起妹妹死前攥着我衣角的手,想起我妈被拖走时喊我的名字。
可现在,我望着她空洞的眼睛,只觉得像在看一面蒙灰的镜子——她已经碎了,碎成了不会再疼的玻璃渣。
不足为患。我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脚边的地缝突然发出的一声。
我蹲下来,看见石缝里渗出淡青色的雾气,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呼吸。
袖中骨牌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温暖,是灼痛,像块烧红的炭。
我摸出怀里的惊云残灰——那是从野人山老松根下挖的,能引动地下灵脉。
指尖刚松开,灰烬就地被吸进石缝,连个旋儿都没打。
下方传来极轻的搏动。
咚——咚——咚——像谁在敲一面蒙着湿布的鼓。
我屏住呼吸,五感顺着石缝往下探。
灵脉?
不对,灵脉是流动的,这是......心跳?
掌心的图腾纹突然一跳,有股热流顺着经脉往上冲,烫得我太阳穴发涨。
是心噬。
它之前只会啃噬我的情绪,这会儿倒主动起来了。
我闭上眼睛,顺着那股热流反溯,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像浸在水里:......钥匙烧了,门也要关了......
钥匙?我喃喃,睁开眼时,掌心的暗纹泛着暗红的光。
岩窟外传来哭童的尖叫。
我转头看了眼——刀疤男人正用外套罩着他,碎晶雨已经小了些,能看见远处松树林的影子。
再回头时,幽昙还在念叨那几句,骨牌在她手里泛着幽光。
我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线。
血珠滴进石缝的瞬间,腾起一团血雾,在半空凝成画面:
石皮村的青石板路浸在雨里,一个八岁左右的小丫头跪在泥水里,破棉袄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水。
她仰着头,村门开了条缝,里面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背对着她,手里攥着块骨牌——和幽昙、我手里的一模一样。
妇人肩膀在抖,像是在哭,可始终没回头。
小丫头跪了很久,雨越下越大,她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山坳里走,脚印在泥里拖出长长的痕。
画面地碎成血珠,落进石缝里不见了。
我抹掉掌心的血,袖中骨牌突然凉了下去,像块普通的骨头。
掌心的暗纹却在跳,一下,两下,像颗刚长出来的心脏。
你烧的不是晶,是她的命。我对着地缝说,声音比山风还冷,但我不欠你。
岩窟的轰鸣终于弱了。
我转身往岩口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回头看,幽昙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是手里的骨牌掉在地上,在碎石堆里闪着幽光。
山雾顺着岩口漫进来,裹住她的影子,像块正在融化的冰。
岩窟外的空地上,矿奴们正把捡来的枯枝堆成小堆。
晨雾漫过松林,沾湿了他们的衣角。
有人点燃了火,火星子往上蹿,映得刀疤男人怀里的哭童脸蛋红红。
他看见我,立刻举起手里的平安扣,小嗓子清亮:阿哥,我等你换!
我站在岩口,望着雾里摇晃的火光。
心噬在胸口轻轻动了动,这次不是啃噬,像是在确认什么。
风卷着松涛灌过来,我摸了摸袖中冷却的骨牌,又摸了摸掌心跳动的暗纹——原来最疼的那把刀,早就插进肉里了,只是现在,我终于能握住刀柄。
晨雾里的火堆越烧越旺,把矿奴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有人开始翻找随身带的干粮,有人把捡来的晶屑装进布包——他们大概以为,逃出生天就是个头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门,才刚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