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野人山最后一截枯藤滑下陡坡时,裤脚被荆棘撕开一道口子,血珠顺着脚踝往下淌。
但这点疼算不得什么——三小时前在山梁上听见妹妹那声跑调的“月亮走”时,我胸口的晶核就烧得像块炭,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废弃疗养院的外墙爬满野葛,我贴着墙根摸到后窗,玻璃碎成蛛网,风灌进来带着股霉味。
透过裂隙往里看,正中央摆着一台老掉牙的投影仪,光斑在墙上跳动,投出一段模糊的录像: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蜷在墙角,嘴唇动得很快,喉咙里溢出不成调的哼鸣。
那是我,住院第三个月的我。
周明远坐在投影仪前的破木凳上,背对着我。
他的白大褂皱得像团抹布,后颈的暗红曼陀罗印记随着他肩膀的起伏忽明忽暗。
左手攥着半盒烟,右手食指关节抵在投影仪按钮上,每按一次,录像就从头开始。
“月亮走,我也走……”他跟着画面里的我哼唱,声音哑得像砂纸擦玻璃,“走到村口摘石榴……”
我贴着墙慢慢挪到通风口,金属格栅锈得能抠下渣。
里面传来电流杂音,混着他的录音:“第十八次记录……09号实验对象的语言模式并非妄想,是原始灵语编码……我们错了。不是他发病,是我们听不见。”
血液“嗡”地冲上头顶。
当年主治医师说我“幻听导致精神分裂”时,我攥着床单的手都在抖——我明明听见老鼠说“东边仓库有药”,听见麻雀说“三楼窗户没关”。
原来不是我疯了,是他们聋了。
母亲临终前攥着我手腕说的“守钥人”,原来指的是这双能听见灵语的耳朵。
那些所谓的“镇定剂”,根本是归墟会用来堵住我耳朵的水泥。
“叮——”
警报声炸响。
投影仪画面骤变,归墟会的黑底金纹徽章占满整面墙,机械音像生锈的齿轮:“立即清除谣音污染源,启动b级记忆清洗程序。”
周明远猛地站起来,木凳“哐当”翻倒。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脸上的汗,在投影光里亮得像碎钻。
门被踹开的瞬间,我退进野葛丛里——素缟披风的银线会触发他们的灵能侦测,这是林晚特意交代的。
两个戴重型头盔的护卫冲进来,左臂是泛着冷光的机械义肢,其中一个手里举着针管,针头闪着幽蓝的光。
“周执事,配合点。”左边护卫的声音从头盔传出来,像隔着水。
周明远往后退,后腰抵在投影仪上。
“不……不能洗。”他抓着投影仪的手在抖,“那些记录……”
“再动就断你右手。”右边护卫的机械臂弹出钢爪,“归墟会的命令,你忘了自己脖子上的印?”
我指甲掐进掌心。
如果周明远被洗了脑,归墟会这些年在安宁医院做的人体实验、那些用“精神治疗”当幌子的灵能压制计划,所有线索都会断在这里。
可我不能现身——素缟的银线此刻正贴着皮肤发烫,只要我跨出这丛野葛,他们的探测器会像闻见血的鲨鱼。
后腰的鼠皮袋动了动。
阿缺给的鼠须还在,那是它用门牙啃下来的尾须,说“关键时候能当信符”。
我摸出那截半寸长的灰毛,咬破指尖,血珠渗出来时,在窗框上画了道扭曲的弧线——安魂谣的起调符,老皮教我用鼠语画的简化版。
敲三下玻璃。
第一下,通风口里传来细碎的“吱”声。
第二下,天花板的灰簌簌往下掉,我看见墙缝里有亮晶晶的小眼睛在动。
第三下,整栋楼都震了震——不是地震,是老鼠。
成百上千只老鼠从排水管钻出来,从地板缝里涌出来,连投影仪的散热口都爬出十几只。
有普通的灰鼠,尾巴上还沾着泥;有被改造过的,耳朵大得不成比例,后颈带着和周明远一样的暗红印记。
它们围住两个护卫,小爪子扒着他们的靴子,仰起头齐声尖叫。
那不是普通的鼠叫。
我听得出,是安魂谣的调子,用鼠语的频率唱出来的。
护卫头盔的面罩突然泛起蓝光,接着“噼啪”炸出火星。
左边那个抱着头蹲下,机械臂砸在地上,钢爪深深扎进水泥里;右边那个更惨,头盔里冒出黑烟,他扯着头盔带子往外拽,结果整只机械臂都开始冒电火花。
周明远趁机扑向投影仪,扯下录像带塞进怀里。
他经过那两个护卫身边时,其中一个伸手抓他脚踝,被他抬脚踹在机械臂关节上——“咔”的一声,金属扭曲的声音比警报还刺耳。
“这边!”我压低声音,从野葛丛里探出身。
周明远踉跄着跑过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瞳孔里映着我的素缟披风,忽然笑了:“你不是病人……”他喘得厉害,“你是来收债的。”
我把裹着金露残液的布巾塞给他:“想活命就继续唱。”金露是林晚给的,说能暂时护住灵识不被清洗。
他接过布巾捂住嘴,哼鸣从指缝漏出来,调子正是安魂谣。
然后我看见他后颈的暗红印记裂开了。
像块晒干的泥地,裂纹里渗出血珠,顺着白大褂领口往下淌。
归墟会的“契约印记”,原来不只是标记,是根扎进骨头里的刺。
现在这根刺,正在被谣音慢慢拔出来。
“当——”
钟楼的钟声从东边传来,凌晨三点。
周明远猛地抬头,布巾掉在地上。
他后颈的血滴在砖头上,像朵正在开的花。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城市天际线的方向,有团淡绿色的光在跳动——第二株青芽,破土了。
“走。”我扯着他往巷口跑,背后传来护卫的呻吟声。
风里又飘来妹妹的声音,这次更清楚了些:“石榴红,石榴甜……”
钟楼的余音还在回荡,我听见脚底下的砖缝里,有什么东西在沙沙地钻动。
像是种子,正在往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