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是天地间唯一的色调,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一道纤细的青色剑光,如一尾孤独的游鱼,在浩渺无垠的云海之下,沉默地划破长空。
剑光之上,林木一袭青衫,迎风而立。湖风鼓荡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一抹化不开的凝重。身后,是那座他停留了半年有余的荒岛。
“仙路漫漫,各有天命。赵牛,你的道,便由你自己去走了……”
林木在心中默念一句。
如今的他,孑然一身,前路,是一片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迷雾。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这里距离流云宗有几万里之遥,更不知道这片海域,如今究竟是三宗的势力范围,还是已然沦为黑水宗的魔土。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前。
御剑疾驰了约莫两个时辰,确认身后再无任何窥探的可能后,林木的谨慎心性,让他做出了第一个决定。他寻了一处露出湖面的、仅有数丈方圆的贫瘠荒礁,降下身形。
礁石被波浪冲刷得光滑无比,四周除了浪涛之声,再无他物。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以神识扫过周遭,确认没有任何生灵与修士的气息后,又在礁石四周布下了几个最简单的示警阵盘。
做完这一切,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包裹里,是一套灰扑扑的散修常穿的麻布长袍,样式普通,质地粗糙,甚至在边角处还有几处磨损的痕迹,充满了风尘仆仆的沧桑感。
他迅速地换下了身上那套流云宗外门弟子的衣服,那上面,有他身为宗门弟子的荣耀,但在此刻,却也是最致命的身份烙印。
换上灰袍后,他又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催动体内灵力,施展起了那本从凡俗易容术中领悟出的、最基础的敛息易骨之术。
他的脸部轮廓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颧骨略微升高,肤色变得暗沉了些许,眼神也从原本的清澈锐利,变得多了一丝混迹于底层的浑浊与疲惫。
最后,他将脚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青松剑收起,换上了一柄在坊市中随处可见的、灵光黯淡的下品飞剑法器。
片刻之后,镜中,一个年约三十、修为在练气七层左右、神情落魄、奔波于生计的散修形象,便取代了原本的林木。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一切属于流云宗林木的痕迹,都深深地掩埋了起来。从这一刻起,他只是这修仙界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了几块灵石而亡命天涯的散修。
他没有立刻上路,而是在这荒礁之上,盘膝打坐,静静地等待着。他观察着太阳东升西落的轨迹,感受着海水中灵气流动的微弱方向,试图从这亘古不变的天地法则中,寻找到一丝指引。
三日后,他睁开双眼,眼中再无迷茫。
“东方,灵气之源,乃生机所在。无论敌我,修士聚集之地,必在东方。”
他心中一定,认准了方向,化作一道毫不起眼的灰色剑光,贴着海面,朝着那无尽的蔚蓝深处,低调而又坚定地飞驰而去。
旅途是枯燥而又充满凶险的。
一望无际的湖面,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林木的心,却在澄心玦的辅助下,始终保持着古井不波的平静。
途中,他曾遭遇过一头堪比练气后期的铁脊蟒的袭击。那妖兽破浪而出,掀起滔天巨浪,若是寻常练气七层的散修,早已沦为其腹中之餐。但林木只是一个巧妙的闪避,便远远绕开,没有丝毫缠斗的念头。他深知,在这片未知区域,任何一次不必要的战斗,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杀身之祸。
灵力耗尽,便寻一处荒岛,开辟临时洞府,用下品灵石打坐恢复。
这般日子,过了足足七日。
七日之后,当他丹田内的灵力再次恢复到巅峰状态时,一片巨大的、宛如匍匐于湖面之上的巨兽般的岛屿轮廓,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神识感应范围之内。
林木心中一振,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他没有立刻飞驰而去,而是在距离岛屿尚有十余里的地方,便收敛了全部气息,如一截浮木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凭借着高超的敛息之术,缓缓向那座巨大的岛屿靠近。
越是靠近,他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强烈。
那岛屿之上,灵气充裕,显然是一处品阶不低的灵脉所在。但弥漫在空中的,却并非祥和的仙家气象,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淡淡血腥味的肃杀之气。
当他终于潜游至岛屿的港口附近,将头颅悄悄探出水面,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港口之上,一队队身着统一黑色劲装、腰佩弯刀、服饰上绣着黑色玄水暗纹的修士,正目光冰冷地来回巡逻。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无一不是练气中期以上,为首的一名小队长,赫然已是练气后期的修为!
黑水宗!
林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随机选择的方向,竟然一头扎进了黑水宗的势力范围!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遁入湖中,远遁千里!
然而,就在他即将催动灵力逃离的瞬间,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只见远方的天空中,几道光华闪过,三三两两的、明显是散修打扮的修士,竟驾驭着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大摇大摆地朝着港口飞去。
他们在港口处落下,接受了那些黑水宗弟子的盘查,并似乎缴纳了什么东西之后,便被直接放行,走入了岛屿的深处。那些散修的脸上,虽带着几分敬畏与疏离,却没有丝毫即将被送入虎口的惊慌。
林木愣住了。
这与他想象中的情况,截然不同。
若这里是黑水宗的军事要塞,断然不可能允许如此多的外来散修自由出入。若是一处诱杀散修的陷阱,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木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决定,冒险一探。不搞清楚这里的状况,他在这片区域,将永远是睁眼瞎。
他模仿着其他散修的样子,从湖中一跃而出,装作刚刚抵达的样子,催动脚下那柄下品飞剑,不快不慢地朝着港口飞去。他低着头,将自己的气息牢牢地锁定在练气七层的水平,眼神浑浊而麻木,完美地融入了身前一小撮同样准备进岛的散修之中。
他刻意靠近了其中两个正在交谈的修士。
只听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大汉,正对身边一个瘦小枯干的同伴低声抱怨道:“他娘的,又来到这鬼地方了!这墨礁坊市,现在到处都是黑水宗的狗腿子,连空气闻起来都让人不自在。”
墨礁坊市?
林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瘦小修士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王大哥,你小声点!小心祸从口出!有的地方交易就不错了,如今这荡海国的大片湖域,除了他们黑水宗控制的这些坊市,咱们这些散修还能去哪弄点资源?”
“说的也是。”那王姓大汉悻悻然地啐了一口,“不过,说起来也奇怪,黑水宗这些魔崽子,最近怎么好像老实多了?前些日子,不还叫嚣着旦夕之间就要踏平三宗,一统荡海国吗?”
瘦小修士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秘,悄声道:“王大哥,你这消息就太不灵通了!我可是听说了,前不久,三宗剩下的高手,组织了一次规模极大的破袭反击,跟黑水宗的主力狠狠干了一仗!”
“哦?结果如何?”王姓大汉顿时来了兴趣。
“结果?”瘦小修士嘿嘿一笑,“黑水宗吃了天大的亏!现在元气大伤,哪里还有力气再发动全面进攻?只能全面收缩,转攻为守了!”
听到这里,林木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瘦小修士继续说道:“所以啊,他们现在只能先下力气,经营这些已经占下来的地盘。这墨礁坊市,原本就是碧波门麾下小坊市之一,他们现在重新开放,规则也和以前差不多,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散修的灵石都榨干,好弥补他们的损失,为下一次大战回血嘛!”
原来如此!
林木在这一刻,彻底豁然开朗。
所有的信息,都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逻辑链:黑水宗在战役中损失惨重,攻势受挫,被迫转入战略防御,并开始利用已占领的坊市,搜刮资源,以战养战。
那么,自己目前所处的这个墨礁坊市,便是黑水宗掌控下的、一个秩序相对稳定、但绝对暗流涌动的前线交易据点!
他暂时,是安全的!
想通了这一切,林木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他跟随着人流,来到了港口的盘查点。
一名黑水宗的练气后期弟子,目光如刀,冷冷地在他身上扫过。林木神色不变,麻木而顺从,主动递上了一块下品灵石。
那弟子收了灵石,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林木低着头,快步走过了关卡。
当他真正踏上坊市街道的那一刻,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的阁楼店铺,与碧波门的坊市布置大差不差,无非小了一点,但许多店铺的门前,都已换上了黑水宗那黑底玄水纹的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阴冷的霸道。
街上,来来往往的,九成以上都是像他一样、作散修打扮的修士。他们行色匆匆,彼此间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疏离,即便有交谈,也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整个坊市,看似人声鼎沸,繁华依旧,实则却像一根被悄然拉紧的、名为恐惧的弦,在每个人的心头,微微震颤。
不时有黑水宗的巡逻小队,身着黑衣,手按刀柄,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上走过。每当他们经过,周围的散修们便会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为其让路,空气也会在那一瞬间,变得愈发压抑。
林木混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他冷静地观察着这个全新的、充满了危险与机遇的坊市。
他知道,自己那漫长而又艰险的归途,将要从这个危机四伏的坊市,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