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山山麓的雪，不知下了几日。起初还是疏疏落落的雪籽，打在墨色披风上簌簌作响，转瞬便成了漫天漫地的白，如撕碎的绫罗叠着云锦，将青灰的岩石、枯瘦的枝桠都笼进一片朦胧的白里。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仿佛再往下沉几分，就要与雪地融成一体，连风都裹着细碎的雪粒，顺着衣领往骨缝里钻，冻得人指尖发僵。
苏妙颜却站得极稳。她未戴帷帽，墨发被寒风掠起几缕，沾着的雪沫在睫上凝成细霜，也不见她抬手拂去。目光越过身前没膝的积雪，望向峨山深处隐在风雪后的栈道——那是她此行的终点，也是江湖人眼中“有去无回”的险途。风更烈了，披风下摆被掀起，露出内里素白的衣襟，却衬得她眼底的光愈发清亮，像是将漫天风雪都揉碎了淬进去，没有半分退缩，只剩一种孤绝的坚定。
马蹄声踏碎雪野的静谧时，苏妙颜正抬手拢了拢披风。方才队伍骤停的瞬间，她便已攥紧了剑柄——行至峨山腹地，任何异常都可能藏着凶险。
影一的黑马人立而起的刹那，一声短促的嘶鸣裹着雪粒炸开。苏妙颜抬眼望去，只见那道玄色身影如雕塑般凝在队首，手中马鞭直指前方，而他目光锁死的方向，漫天暴雪正像一道翻涌的白墙，将狭窄的峡谷入口彻底封堵。风裹着雪块撞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空气都仿佛被冻得凝滞。
雪粒砸在甲胄上的脆响还未消散，影一疾驰的马蹄声已如惊雷般撞进队伍。他翻身下马时动作急切，肩头的雪沫簌簌落在雪地里，瞬间便与周遭的白融在一起，唯有那张凝着寒霜的脸，比脚下的冰面更冷几分。
“主子，”他单膝跪地，声音里裹着未散的风雪，带着压抑的急切，“前方青崖口峡谷让暴雪堵死了。”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沸水，队伍里瞬间起了细微的骚动，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压得更沉，“积雪没到马腹，别说车辆，连马匹都没法踏进去半步。”
雪粒打在玄色锦袍的暗纹上，悄无声息地融成水痕。君凌烨立在雪地中，眉头微蹙的弧度极淡，若非近前，几乎看不出他的凝重。青崖口之外未知的风险，一种念头在他心中反复权衡。
他抬眼远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漫天飞雪织就的白幕。视线掠过被积雪压弯的枯枝，扫过覆雪如棉的山峦，每一道起伏的轮廓都被他仔细审视，像是在茫茫雪色中搜寻一条隐秘的脉络，一条能绕开封堵的峡谷、继续往雪顶去的突围路径。风裹着雪沫扑在脸上，他却连眼睫都未眨一下，只将周遭的地形在心中默默勾勒、推演。
寒风卷着雪沫撞在车辕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队伍里凝滞的氛围像冻住的冰，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直到苏妙颜的声音裹着风雪传来，轻柔却字字笃定，瞬间划破了这份沉寂：“马车和马匹先弃了吧。”
她抬手拂去肩头的雪粒，动作从容，目光却牢牢锁在前方被暴雪封死的青崖口，那里的雪墙仍在风里翻涌。“咱们只带些轻便行囊，徒步穿过青崖口。”她顿了顿，扫过众人脸上的迟疑，补充道，“等出了山到岢岚县，再找车马、做后续打算也不迟。”
见苏妙颜决意徒步穿青崖，小莲和小梅几乎是同时间动了身，脚步轻快却带着难掩的急切，快步冲到她身前。小莲双手捧着厚绒披风，绒面沾着细碎的雪粒，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一抬手便将披风往苏妙颜肩头拢去，动作轻柔却极快，生怕风雪先一步钻进主子衣襟。
小梅则握着暖手炉，炉身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她先帮苏妙颜理了理内里的衣襟，再伸手去系披风领口的系带。指尖翻飞间，系带被系得紧实又规整，末了还特意将披风的帽檐往下拉了拉，直到能稳稳护住苏妙颜的耳尖，才轻轻拍了拍帽檐边缘的雪沫，像是在确认没有半点寒风能从缝隙里钻进去。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君凌烨往前半步，恰好将苏妙颜身前的烈风挡去几分。他的目光落在她被厚绒披风裹得圆滚滚的肩头，方才因路况蹙起的眉头仍未舒展，眼底却漫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颜儿，天寒地冻的，这峡谷里积雪没膝，徒步走下来，你身子怕是吃不消。”他的声音比平日柔了几分，尾音裹着雪粒的清冽，却藏不住话里的疼惜——明知前路艰险，他更怕这酷寒冻着她。
“无妨，你瞧我。”苏妙颜话音刚落，便轻轻转了个小圈。厚重的绒面披风随动作晃出柔和的弧度，雪沫从衣摆簌簌滑落，倒像是给这单调的白添了点活气。她仰头笑起来，眼尾弯成两弯月牙，连眸底都盛着细碎的光，“这裹得跟颗圆滚滚的棉花球似的，风都钻不进来，哪里会冷？”
君凌烨眼中的浅笑意还未散去，便已颔首应下。话音未落，他身形如疾风般掠出，瞬间闪至苏妙颜身旁——手臂轻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掌心稳稳托住她的后背，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让她失了平衡，又未显半分唐突。
两人足尖同时点地借力，衣袂扫过积雪时带起细碎的雪雾，竟如飞鸟般轻盈腾空，稳稳越过崖口间半人高的雪障。落地时脚步极轻，只在雪地上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苏妙颜鬓边的碎发被风掠起，还带着雪沫的凉意，却忍不住抬眼看向身侧的君凌烨，眼底笑意更浓。
君凌烨与苏妙颜落地的瞬间，身后众人已动了起来，没有半分迟疑。影一最先反应，将背上的轻便行囊紧了紧，单手扣住峡谷边缘凸起的岩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借着力道稳稳向上攀爬，靴底蹬开的雪块簌簌往下落，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随行的护卫们也迅速收拾妥当，有的两两相扶，一人在前探路踏实积雪，一人在后护住同伴的后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峡谷对面走；有的则目光锐利，在岩壁上寻着可供借力的缝隙，手脚并用地稳步跨越雪障。每个人都默契十足，紧紧跟着前方君凌烨与苏妙颜的身影，雪地里很快响起一片整齐的踏雪声。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最后一名护卫也顺利落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沫，朝前方的两人颔首示意。风雪仍在峡谷间呼啸，可这支队伍的脚步，却比来时更显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