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萧逐渊便醒了。并非自然醒,而是被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催醒。他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晨的凉风涌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要变天了。”他低声自语,眉头不自觉地锁紧。距离大婚只剩三日,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他几乎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因子,像细密的蛛网,无声地缠绕在心头。
青鸾准时出现在门外,声音比往日更显凝重:“世子,津门急报。”
萧逐渊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进来说。”
青鸾快步走进,将一份密报呈上,低声道:“我们的人设法接近了那批‘特殊丝绸’,取样检验后发现,丝绸本身没有问题,但包裹丝绸的油纸和捆扎的麻绳,都浸染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药物。此物无色无味,单独接触并无大碍,但若与另一种特定的香料混合,便会形成强烈的迷幻之效,与之前发现的‘幻蛛丝’引信原理相似,但更为隐蔽!据药师判断,此药需持续接触一定时日方能起效,若在大婚当日被特定香料引动,足以让一定范围内的人神智昏聩,陷入癫狂!”
果然!萧逐渊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对方竟然将毒下在了包装上!如此迂回隐蔽,若非时若提醒他注意这批丝绸,若非他派人千里迢迢去查验,谁能想到问题会出在这里?这些浸了药的油纸麻绳,一旦随着丝绸进入府库,再被不知情的下人拆开、堆放,其无形无味的气息便会悄然弥漫。若是大婚当日,府中恰好燃起那种特定的“催化剂”熏香……想到届时宾客尽数癫狂,婚礼沦为修罗场的场景,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
“好缜密!好毒辣的手段!”萧逐渊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李文斌和那个盐商,控制起来了吗?”
“已经秘密控制,正在分开审讯。但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口咬定对此毫不知情,只说是按上峰吩咐办事,运送寻常贡品。”青鸾回道,语气带着愤懑,“另外,威武镖局那个赵莽,我们查到他押送的镖物,是几箱看似普通的药材,但箱体夹层里,发现了与那油纸上相同的药物残留!剂量更大!”
线索彻底连上了!“汇通天下”通过李文斌将浸药的丝绸送入京城,企图在府中布下慢性迷药;同时又利用不知情的镖局运送夹带高浓度药物的镖货,作为备用或加强药效的源头。双管齐下,确保这无形的陷阱能够成功布下。
“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婚礼现场,”萧逐渊眸色深沉如夜,“他们是想让整个辅国公府和相府,在不知不觉中,都成为这迷幻药物的温床!只待时机一到,点燃最后的‘催化剂’,便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滔天乱局!” 这已不是单纯的破坏婚礼,而是要彻底摧毁辅国公府和相府的声誉,甚至可能借乱达成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这“催化剂”是什么?在哪里?由谁点燃?依旧如同隐藏在浓雾后的利刃,寒光凛冽,却不见形影。
“将所有查获的浸药油纸、麻绳、箱体立刻秘密销毁,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对外,就说那批丝绸因漕船遇浪,略有浸湿,需要晾晒整理,延迟送入府中。”萧逐渊迅速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加强对府中所有采购物品,尤其是药材、香料、布料来源的监控,所有进入两府的人员,包括宫中赏赐的物件,都必须经过三重查验,绝不能再让类似的东西混进来!通知相府常嬷嬷,暗中配合,务必确保静心苑万无一失!”
“是!”青鸾感受到世子话里的决绝,肃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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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苑里,时若也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浅眠,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她惦记着昨日新送来的几匹杭缎,那是准备用来做新房床幔的,最是贴近身处。虽然之前已经和青穗反复查过,但她还是不放心,想趁着清晨心神最清明的时候,再仔细看一遍。
安禾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尚且微弱的天光,几乎将脸贴到缎面上,一寸寸地检查纹理、色泽,甚至轻轻拉扯感受其韧性,忍不住小声道:“小姐,这料子是内府监精心挑选送来的,青穗姐姐和您都查过好几遍了,不会有问题的,您就放宽心,歇一歇吧。您看您,眼睛都有些肿了。”
时若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确实有些发涩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知道查过了。但安禾,你不明白,有时候问题就藏在最看似完美无瑕的地方。”她想起萧逐渊昨日送来的那张画着玉兰的花笺,心里微微一暖,像寒冬里喝下了一口热汤,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覆盖。他那边,定然是发现了极其棘手的事情,压力巨大,才会用那种含蓄却沉重的方式安抚她吧?他总是什么都自己扛着。
检查完杭缎,她又去看了明日梳头仪式要用的梳子、篦子,连檀木梳齿的缝隙、篦子上细密的梁都对着光仔细看过,确认没有任何附着物或异常气味,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些琐碎细致的检查,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神。
“小姐,您说……会不会是咱们太紧张,自己吓自己了?”安禾看着时若明显清减了的脸庞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倦色,心疼得厉害,“世子爷布置了那么多高手,里三层外三层的,连只陌生的鸟儿飞过都要被盯半天呢。”
时若走到窗边,看着阴沉沉、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色,轻声道:“安禾,这世上的风波,往往不是来自正面的刀枪,而是藏在甜点里的毒药,裹在绸缎里的钢针。我们觉得万无一失的地方,或许正是别人处心积虑要突破的缺口。”她不是不相信萧逐渊的能力,恰恰是因为太相信,才知道他面对的敌人有多么狡猾和凶残。她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她必须比他想的再多想一层,做得再多一分。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更是为了不让他分心。他能安心在前面对付那些豺狼虎豹,就是因为她在这里,要把这个家,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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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时若照例去了小药房。这里几乎成了她排解焦虑、积蓄力量的避风港。她将昨日炮制好的药材分门别类放好,动作轻柔而专注。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几个密封的陶罐上。里面是她用那几味珍贵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南疆解毒草药,反复试验后初步提炼出的汁液,药性极为猛烈,她还在小心翼翼地摸索合适的配伍和剂量,生怕一个疏忽反而酿成祸患。这是她为应对最坏情况准备的,最后的底牌之一。
她打开一个陶罐,小心地嗅了嗅那浓郁到刺鼻的苦涩气味,眉头紧紧蹙起。不行,药性太躁烈,如同野马,需要更温和、更具包容性的药材来牵引驾驭。她转身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药柜前徘徊,指尖划过一个个标注着药名的抽屉,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又在面对更棘手的难题?眉头是不是又拧成了结?有没有按时用膳?昨夜……是否又熬到三更天?
这种刻骨的牵挂,混合着即将成为新嫁娘的隐秘喜悦,以及对未知危机的深深焦虑,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头交织、翻腾,沉甸甸的,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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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国公府内,萧逐渊接到了莫影的审讯汇报。情况不容乐观,李文斌和那盐商显然是弃子,嘴巴紧得像河蚌,对核心机密一无所知。而那个镖头赵莽,则完全是被利用的糊涂鬼,按规矩押镖,对箱中之物毫不知情。
“世子,看来对方行事极其谨慎,核心计划只有最上层知晓,执行者皆为可随时舍弃的棋子。”莫影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萧逐渊并不意外。若“青蚨”那么容易对付,也不会成为盘踞多年的心腹大患了。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把赵莽放了,但要安排一场‘意外’,让他‘恰好’发现他的镖货夹层里有不明药物残留,并且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委托方有问题。看看这只被惊扰的兔子,会慌不择路地跑向哪个洞穴。”
“属下明白!”莫影眼中一亮,这是要打草惊蛇,顺藤摸瓜!
莫影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萧逐渊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压抑的天色,揉了揉阵阵发痛的眉心,一股深切的疲惫感从骨子里透出来。他多想此刻能抛开一切身份和责任,纵马去往相府,哪怕只是隔着窗棂看她一眼,听她用那把清凌凌的嗓音说些家长里短,也好过独自在这漩涡中心,与无形的敌人搏杀。
但他不能。他是辅国公世子,肩负着家族荣辱;他是陛下倚重的臣子,维系着朝堂平衡;他更是时若未来的夫君,要为她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他必须稳住,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冷静、都要强大。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想再给她写点什么,提笔却觉有千钧之重。满腹的担忧、局势的凶险、肩头的压力,竟不知从何说起,又如何能说?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在那张她送来的玉兰花笺的背面,用尽全身力气,郑重地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必归。」
墨迹淋漓,带着他一贯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承诺,也仿佛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信念。
他将花笺交给候在一旁的青鸾:“送去给县主。另外……告诉她,府中一切安好,让她……务必安心。” 他所能给她的,除了这份沉甸甸的、以性命相托的承诺,便只剩下这苍白却无比艰难的“安心”二字了。
青鸾双手接过花笺,仿佛接过一份千斤重担,无声而郑重地退下。
萧逐渊转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色愈发阴沉如墨,浓云翻滚,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似乎顷刻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已立于这风暴之眼。为了那个在静心苑中为他亮着一盏灯、静待他归去的人,他必须,也一定会,赢下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