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府衙正堂,夜已深沉,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明镜高悬”匾额高悬于上,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讽刺意味。
堂下,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侧,面无表情,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堂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敬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烛烟、汗水和无形威压的沉闷气息。
李贞站在堂中,身姿挺拔如松,即便身着便服,经历了一场厮杀和疾驰,眉宇间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渊渟岳峙的沉静。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上主位空悬的太守公座,又掠过侧首那面巨大的、绘着山水猛虎的乌木屏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柳如云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身上依旧披着李贞那件玄色亲王披风,宽大的披风更衬得她身形纤弱,脸色苍白如纸。
她微微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披风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并非全然因为恐惧,更有一种积压了太久的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
丫鬟瑟瑟发抖地扶着她,几乎站立不稳。
赵猛及一众钦差府护卫被拦在堂外,与孙淼带来的官兵对峙着,刀虽未出鞘,但那股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却压得那些寻常差役喘不过气,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司法参军孙淼坐在堂上副位,面皮紧绷,努力想摆出官威,但闪烁的眼神和偶尔无意识捻动鼠须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虚怯。
他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拍惊堂木,试图用巨大的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尖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越王李贞!你身为亲王,不思报国,反而勾结江湖匪类‘七杀门’,于迎恩驿劫杀官眷,掳掠柳氏女,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他先声夺人,企图用罪名和声势压垮对方。
柳如云猛地抬头,眼中含泪,急声辩驳:“孙参军!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七杀门的恶贼要杀我,是越王殿下及时赶到救了我!你们……”
“柳小姐!”一个低沉而阴冷的声音,突然从那道乌木屏风后传来,打断了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受惊过度,神志不清,所言未必属实。或许是被某些巧言令色、别有所图之人……蒙蔽了也未可知。”
屏风后的人,并未现身,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前太守杜正伦。他虽然已被革职待参,但余威犹在,且显然仍是孙淼等人的主心骨。
他这话恶毒至极,直接将柳如云的证词定性为不可信,并暗指李贞别有用心。
柳如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咬得几乎出血,却一时语塞。
李贞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清朗,在压抑的公堂上显得格外突兀,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目光转向屏风,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杜公倒是关心晚辈,即便待罪之身,也不忘深夜莅临,指点迷津。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杜公既然认为柳小姐所言不可信,那不知何种证词,方能入杜公法眼?”
他伸手指向堂外院中那些盖着白布的七杀门杀手尸体,“是这些……专业杀手身上搜出的,制式统一、淬有剧毒的‘七杀门’标识?还是他们那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山匪的搏杀手法?”
孙淼色厉内荏地喝道:“这……这焉知不是殿下您贼喊捉贼,故布疑阵?!”
李贞不理他,继续看着屏风,慢条斯理道:“再者,柳家远在江南,与本王素无往来,更无仇怨。本王有何动机,要千里迢迢跑去劫杀一位素未谋面的官家小姐?
劫杀成功,于本王有何好处?劫杀失败,又如现在这般惹一身骚?杜公熟读律法,精通刑名,这等赔本买卖,像是本王会做的吗?”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杜正伦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殿下巧舌如簧。然动机之事,千变万化,或为财,或为色,或为……不可告人之政治目的,岂是外人所能轻易揣度?
或许殿下正是想借此挑起事端,搅乱洛阳局势,也未可知。”他依旧咬死动机不明,进行有罪推定。
“好一个‘不可告人之目的’!”李贞抚掌,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杜公此言,倒让本王想起一事。方才激战之中,本王麾下侥幸生擒了一名七杀门的小头目。此人倒是硬气,初时不肯开口。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孙淼瞬间变得有些惊慌的脸,和屏风后那骤然凝滞的气息,缓缓道:“赵猛将军征战沙场,于审讯一道,也有些别致的手段。一番‘切磋’之后,那人倒是吐露了些许趣闻。
比如,雇佣他们之人,右手手背有一道陈年刀疤;又比如,约定的暗号是‘风紧,扯呼’;再比如,事成之后,可凭一枚刻有‘杜’字的私印,到洛阳城东‘聚宝银楼’领取剩余半数黄金。”
每说一句,孙淼的脸色就白一分,屏风后的呼吸声就重一分。这些细节,太过具体,绝非凭空所能编造!
“胡……胡说八道!”孙淼猛地站起,声音尖厉,“此乃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孙参军何必心急?”李贞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赵猛,将人带上来,请孙参军和杜公……好好‘辨认’一下!”
“是!”堂外传来赵猛洪亮的应答声。
很快,两名玄甲卫押着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精神萎靡但身上并无明显酷刑痕迹的黑衣汉子走上堂来。
那汉子眼神涣散,脸上满是恐惧,一上堂就瘫软在地,下意识地看向屏风方向,嘶声道:“老……老爷饶命!小的……小的什么都没说!是他们……他们猜到的!”
此言一出,无异于不打自招!堂上堂下,一片哗然!所有衙役差官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屏风。
“蠢货!闭嘴!”屏风后,杜正伦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声音中充满了惊怒和恐慌。
李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趁势追击,声音陡然提高:“看来,有人坐不住了!金叶!”
“奴婢在!”一直悄无声息站在角落的金叶应声而出,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快步走到堂前,对着孙淼微微一福,声音清脆:“孙大人,此为奴婢奉越王殿下之命,近日暗中查访所得。
内有密信数封,乃杜正伦杜公与前‘七杀门’门主,就买凶刺杀柳小姐、并嫁祸殿下一事之往来书信抄本。笔迹、印鉴,皆可核对。请大人过目。”
她打开木盒,取出几封书信。
金叶此前早已按照李贞吩咐,利用其身份之便和过人机敏,暗中收集杜正伦不法证据,这些密信是她费尽心力,从一个被杜正伦抛弃的外室手中获取的关键物证之一。
孙淼颤抖着手接过信件,只看了几眼,便面如死灰,汗如雨下。那上面清晰的指令、熟悉的笔迹和私印,如同铁锤般砸在他的心上。
屏风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似是茶杯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杜正伦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不……不可能!伪造!这是赤裸裸的伪造!”杜正伦的声音彻底失去了冷静,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李贞!你伪造书信,陷害忠良!你其心可诛!”
李贞根本不理会他的嘶吼,目光转向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柳如云,声音温和却带着鼓励:“柳小姐,现在,你可以将你柳家所受的冤屈,你所知道的真相,原原本本,告知堂上诸位大人,告知这洛阳的朗朗乾坤了。”
柳如云深吸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多年的屈辱、恐惧和仇恨都吸入肺中,再化作决绝的力量。
她猛地挺直了脊梁,挣脱丫鬟的搀扶,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扫过孙淼,最终死死盯住那道屏风。
柳如云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清晰、坚定,带着血泪的控诉:“杜正伦!你这狗官!你还有何话说?!”
“我柳家世代忠良,经营织锦,从未与人结怨!只因你与赵万金觊觎我柳家祖传的‘云锦’织法和海外商路,便设下毒计,诬陷我父‘通敌’,将他屈打致死,霸占我柳家百年基业!
如今,你更欲斩草除根,买凶杀我,永绝后患!若非越王殿下仗义相救,我柳如云早已命丧黄泉,我柳家血海深仇永无昭雪之日!”
“你这狼心狗肺、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的国贼!你枉读圣贤书!枉受皇恩!你不得好死!”
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杜正伦与赵万金的勾结、构陷、谋杀的罪行揭露得淋漓尽致。堂上衙役无不悚然动容,看向屏风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人证(杀手指认、柳如云哭诉)、物证(密信)俱在!铁证如山!
屏风后,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桌椅翻倒的声音。
孙淼早已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声高亢悠长的宣呼:“圣——旨——到——!”
只见一名身着绯袍、面容肃穆的中书舍人,手持黄绫圣旨,在一队禁军护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公堂。
凛冽的皇家威仪瞬间笼罩了整个府衙。
“越王李贞,及一干人等,接旨!”
所有人,包括屏风后的人,都慌忙跪倒在地。
中书舍人展开圣旨,朗声宣读:“诏曰:查原洛阳太守杜正伦,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更勾结江湖匪类,谋害良善,罪证确凿,天理难容!
立即革去杜正伦一切官职爵位,锁拿进京,交三司严审!其党羽,一体查办!洛阳军政要务,暂由越王李贞统摄,钦此!”
圣旨如同最终审判,彻底将杜正伦打入万丈深渊!
两名禁军上前,粗暴地掀开屏风。
屏风后,杜正伦冠歪袍斜,面色灰败如土,眼神涣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再无半分往日威严。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任由禁军将他枷锁镣铐,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孙淼及堂上几名杜党官员,也面如死灰,被一并拿下。
旨意中“暂由越王李贞统摄洛阳军政要务”一句,更是石破天惊!
这意味着,李贞不仅洗清了冤屈,反而获得了更大的权柄,正式成为这座大唐东都的实际主宰!
“臣,李贞,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贞叩首接旨,声音沉稳有力。
宣旨完毕,中书舍人走到李贞面前,脸上换上恭敬的笑容,低声道:“越王殿下,陛下听闻洛阳之事,龙颜震怒。长孙司空在长安……听闻杜正伦伏法,据说气得当场呕血,旧疾复发。殿下……日后还需多加小心。”
李贞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涌动。这一局,他赢了,赢得很彻底。
但正如这宦官所言,他与长孙无忌的矛盾,已彻底公开化、白热化。
他握紧了手中的圣旨,目光投向西边的长安方向,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