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春日,是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氛围中到来的。
去岁冬日的流言与清洗,如同凛冽的寒风,扫落了枝头的枯叶,却也使得幸存者更加蜷缩起来,蛰伏待机。
然而,权力的博弈从未止息,旧的矛盾被压制,新的利益冲突便在看似稳固的格局下,悄然滋生、膨胀。
武媚娘主导的迁都、清洗与新政,本质上是一场对帝国权力与财富的彻底再分配。
旧有的关陇军事贵族和山东高门士族在政治上的垄断被打破,他们在洛阳及周边经营数代的庞大产业——田庄、店铺、作坊、码头,或被查抄充公,或在新政的挤压下日渐萎缩。
空出的巨大利益真空,如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饕餮盛宴,吸引着无数双饥饿的眼睛。
武媚娘深谙“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更要“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以摄政王夫妇的名义,将大量抄没的优质官田、洛阳东西两市的黄金铺面、以及关系漕运命脉的码头仓廪,以极低的价格或近乎赏赐的方式,授予了在此次权力更迭中坚定支持她的寒门官员、有功将领。
尤其是那些通过文学馆提拔起来的新贵,以及像裴炎、刘祎之等核心心腹的家族。
同时,她并未忘记拉拢那些在清洗中保持中立、或及时转向的中间派官员和地方豪强,分予部分利益,以稳固统治基础。
这套组合拳下来,一个以“二圣”为核心,以新兴官僚、军功集团和依附性强的商业资本为羽翼的新利益集团,迅速在洛阳扎根、壮大。
他们充满活力,贪婪地汲取着养分,迫不及待地想要填补旧势力退场后留下的每一寸空间。
然而,这场盛宴,并非人人有份。
那些在清洗中侥幸残存、但实力大损的旧势力,以及原本在洛阳盘踞、与旧贵族关系千丝万缕、却未能及时投靠新朝的本地豪商,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蛋糕被瓜分殆尽,心中的怨恨与恐慌与日俱增。
他们不敢在政治上公然对抗,便将不满宣泄于经济领域的暗中抵制和破坏。
市场摩擦、商业倾轧、乃至对新兴商户的暗中打压,开始层出不穷。一股针对新贵经济的暗流,在洛阳繁华的表象下涌动。
面对这一局面,摄政王李贞并未袖手旁观。
他深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不能迅速掌控洛阳的经济命脉,任何政治上的胜利都是脆弱的。他动用了自己布局多年的一枚关键棋子——柳如云。
柳如云,这位昔日的晋王府女官,凭借其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对李贞的绝对忠诚,早已在李贞的暗中支持下,建立起一个横跨南北、触角遍及盐铁、丝绸、瓷器、药材的庞大商业帝国“云裳阁”。
迁都之后,李贞便将柳如云及其核心团队秘密调至洛阳,赋予其更重要的使命:
利用其商业网络和资本,迅速渗透并主导洛阳的经济生态,尤其是关乎民生的纺织、粮食等关键行业,为新政权的稳定提供坚实的财力支持。
柳如云不负所托,她以雷霆手腕,利用李贞提供的政治资源和自身雄厚的资本,在洛阳东西两市大肆收购店铺、设立分号。
同时,她利用漕运之便,将江南的丝绸、蜀中的锦缎、北地的毛皮源源不断输入洛阳,很快便成为洛阳商界举足轻重的新巨头。
但柳如云和李贞的野心,远不止于传统的商贸。一日,李贞在巡视将作监下设的“工学院”时,被几名来自蜀中的工匠所吸引。他们正在捣鼓几台结构奇特的木制纺机模型。
为首的工匠名叫李三巧,心灵手巧,他向李贞展示了一种新型纺纱机的构想:通过一个简单的飞轮和链传动装置,可以同时带动八个甚至十六个纱锭,由一个纺轮驱动,极大地提高了纺纱效率。
李贞虽不精于匠作,但极具战略眼光,他立刻意识到此物的巨大潜力。
他召来柳如云,指着那模型,目光灼灼:“如云,你看此物如何?若能量产,用于织造,我大唐布匹产量,将倍增不止!”
柳如云仔细查看,眼中闪过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狂热:“王爷明鉴!此物若成,织造效率何止倍增!成本将大幅下降,利润惊人!
如今洛阳布匹市场,旧商犹在负隅顽抗,若我‘云裳阁’能率先装备此机,必能以价廉物美之优势,横扫市场,一举奠定霸主地位!”
“好!”李贞抚掌大笑,“要人给人,要钱给钱!着你全力协助李三巧等工匠,尽快将此‘多锭纺纱机’完善、量产!
所需一切,本王让将作监和户部全力配合!此机,可命名为……‘贞观纺纱机’,以彰我朝励精图治之志!”
有了摄政王的鼎力支持和“工学院”的技术后盾,柳如云和李三巧带领工匠们日夜攻关。很快,经过改进的“贞观纺纱机”便试制成功。
它结构相对简单,却效率惊人,一台机器一天纺出的纱线,堪比数十个熟练纺妇。
柳如云立即在洛阳郊外购置大片土地,兴建起规模宏大的“云裳织坊”,招募流民和贫家女子,大规模使用“贞观纺纱机”,日夜不停地纺纱织布。
如同一声惊雷,“云裳织坊”生产的“贞观布”以低廉的价格、优良的质地,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市场。
传统的、依靠手工纺纱的家庭作坊和中小型织坊,在如此悬殊的成本和质量优势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纷纷倒闭歇业。原本由几家旧式大商号把持的布匹市场,顷刻间土崩瓦解。
“云裳阁”的财富如同滚雪球般急剧膨胀,其缴纳的巨额商税,成为充盈摄政王府小金库和支撑朝廷各项开支的重要来源。李贞和武媚娘手中,掌握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独立而强大的经济血脉。
柳如云的强势崛起和“贞观纺纱机”带来的产业革命,彻底激怒了那些本就心怀不满的旧势力。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柳如云,这个依附于摄政王的女人,成了他们眼中最可恨的靶子。
阴谋,在黑暗中酝酿。
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柳如云从“云裳阁”总号查完账目,乘马车返回位于洛阳南市的宅邸。马车行至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异变陡生!
数道黑影从两侧屋檐飞身扑下,手中钢刀在雨夜中闪烁着寒光!车夫惊呼一声,已被利刃割喉!
护卫马车的四名健仆拔刀迎敌,瞬间与刺客战作一团。这些刺客身手矫健,出手狠辣,显然是职业杀手,目标明确——直取马车中的柳如云!
车厢内,柳如云听到外面的厮杀声和惨叫声,脸色骤变,但她久经风浪,并未惊慌失措,迅速从座位下抽出一把短刃,紧握在手,屏息凝神。
“保护掌柜!”车外传来护卫声嘶力竭的呼喊,兵刃交击声、临死前的惨嚎声不绝于耳。显然,护卫处于下风。
眼看一名刺客劈开车门,狰狞的面孔探入车厢,柳如云心一横,正欲拼命,忽听巷口传来一声暴喝:“何方狂徒,敢在神都行凶!”
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和弓弦震动声响起!一队巡夜的金吾卫恰好路过,听到动静赶来支援!
刺客头目见事不可为,低吼一声:“撤!” 剩余几名刺客毫不恋战,掷出几枚烟幕弹,借着烟雾掩护,迅速消失在雨夜巷陌深处。
金吾卫冲上前,只见马车周围一片狼藉,车夫和四名护卫皆已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柳如云脸色苍白,握紧短刃的手微微颤抖,从破损的车厢中走出,强自镇定地向带队校尉道谢。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了皇宫。
此时已近子时,武媚娘刚批阅完奏章,正准备安寝。闻听柳如云遇刺、险些丧命的急报,她猛地从榻上坐起,脸上瞬间布满了寒霜,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岂有此理!”她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竟敢在神都洛阳,公然行刺朝廷女官!刺杀为本宫和王爷经营产业的重臣!这分明是冲着本宫和王爷来的!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下令:“来人!传燕青!传大理寺卿、御史中丞、洛阳县令即刻入宫见驾!”
片刻之后,贞观殿内灯火通明。武媚娘身着常服,端坐案后,面沉似水。燕青、大理寺卿等人匆匆赶来,跪伏在地,感受着殿内几乎凝滞的压抑气氛。
“柳如云遇刺之事,尔等可知晓?”武媚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
“臣等……刚刚得知。”几人额头冒汗。
“光天化日……不,是雨夜之下,朝廷钦封的女官,于神都街巷遭悍匪刺杀,护卫尽殁!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将本宫与王爷的颜面置于何地!”武媚娘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响。
她目光如刀,扫过下方众人:“查!给本宫彻查!动用一切力量,飞凤卫、大理寺、刑部、京兆尹,四衙会同!
限尔等三日之内,必须给本宫一个交代!查出幕后主使,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多深,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武媚娘顿了顿,语气更加森寒:“告诉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既然他们想玩火,那本宫就让他们玩个够!这一次,本宫要连他们的鼠窝,一并端了!”
武媚娘的雷霆之怒,瞬间席卷了整个洛阳的官场和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