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紫禁城还沉在墨色里,稽核文牍处值房却已灯火通明。
沈涵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将最后一份誊写清楚的奏本合上。桌案一侧,是连夜整理完毕,以工部近年采买为例证的物料差价总录,厚厚一摞,墨迹犹带潮气。
吴愣子像尊铁塔似的守在门边,甲胄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尽管北疆留下的旧伤每逢阴湿天气仍会隐痛,身躯却挺得笔直。
赵四天不亮就已出去,继续追那条从“裕泰昌”牵往扬州的细线。
窗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静寂的晨霭里格外清晰。是上朝的官员们正鱼贯穿过午门。
“时候到了。”沈涵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绯色官袍,袍子是新制的,浆洗得硬挺,代表着圣眷,也承载着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直冲喉头,精神却为之一振。
吴愣子无声地拉开房门。
奉天殿内,百官序立,旌旗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
当司礼监高声宣布“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尾音落下时,御座之上,朱元璋平静地开了口,声音不高,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朕,观历代兴衰,吏治不清,则国基不固。胡惟庸辈,蠹国害民,其罪昭彰。然,诛一奸易,清百吏难。”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每一张面孔,有人低头,有人屏息,“欲绝贪腐,非仅凭刑杀可竟全功,需得立下规矩,明定章程。”
他略一顿,语气斩钉截铁:“即日起,《物料基准新则》颁行天下。各衙门、各省府,一应工程采买、物料支用,皆需以此为准,据实核算,不得再有浮冒!”
圣谕如巨石投湖,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文官队列中前部的沈涵,有惊异,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陛下!”一人猛地出班,正是工部侍郎郑沧。他须发微颤,声音带着一股被逼到墙角的激愤,“陛下!沈涵所拟此新则,看似条理分明,实乃闭门造车,不合实务!天下物料,产地、成色、运输、损耗,千差万别,岂是一纸文书所能限定?若强行推行,必致工程停滞,政务瘫痪,此非整肃吏治,实为祸乱朝纲啊陛下!”
他噗通一声跪下,以头叩地:“臣,泣血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容臣等依过往成例办理,方是稳妥之道!”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沈涵。这位圣眷正隆的稽核处领事,此刻面上却无半分得意,甚至不见恼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稳步出班,先对御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跪伏在地的郑沧,声音清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每个人都听见:
“郑大人所言‘实务’,下官愚钝,敢问……”他微微停顿,目光如锥,直刺郑沧,“是指河南黄河石岸工程,账面所用松木,市价一百二十文一方,工部核报三百文一方的‘实务’?还是指南京城垣修缮,石灰市价二百三十文一担,工部核报五百文一担的‘实务’?”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抽在郑沧脸上,也抽在许多心中有鬼的官员心上。奉天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一些人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
郑沧猛地抬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那些……那些皆有缘由,运输、仓储、……”
“缘由?”沈涵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下官与稽核处同仁,核算了工部近五年所有超过千两银子的物料采买账目。每一笔差价,每一处不合常理的损耗,皆记录在案。”他再次转向御座,深深一揖,“臣,已将总录呈奏陛下。”
高踞御座的朱元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百官惊恐的注视下,他缓缓自龙袍袖中取出一本蓝皮账簿,正是昨夜沈涵亲自送入乾清宫的那本。皇帝将账簿轻轻放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惊雷。
“郑沧,”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还有何话说?”
郑沧浑身剧震,抬头看着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账簿,又看向龙椅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最后目光扫过沈涵那平静无波的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响,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大殿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官帽滚落一旁,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
再无半点声息。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奉天殿。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