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的血腥气被雨水冲刷了整夜,终在天明时分淡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尚未干涸的暗红水洼,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毛骧带来的锦衣卫如同最有效率的清道夫,迅速接管了现场,俘虏被拖走审讯,尸体被清理,残破的门窗也被临时加固。
周算盘被紧急送往后院静室,由毛骧随行的军中良医诊治。大夫诊脉后,言是心神耗尽,元气大伤,兼有急火攻心,开了安神定惊、固本培元的方子,嘱咐必须静养,万不可再劳心费力。
吴愣子身上添了七八处伤口,最重的是左臂那道,深可见骨,但他只是让医官草草包扎止血,灌了半坛烈酒,便又提着刀,一瘸一拐地守在沈涵书房外,眼神凶戾如受伤的孤狼,不肯离开半步。
沈涵换下染血的官袍,洗净脸手,虽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几本最为关键的暗账,以及周算盘昏迷前呕心沥血推算出的关联线索。
毛骧大步走进来,带来一身未散的煞气:“问出来了,昨夜围攻馆驿的,除了漕帮蓄养的打手、一些被煽惑的地痞流氓,还有部分扬州卫的败类,领头的是盐运司一个已被灭口的吏员的把兄弟,一个漕帮的小头目。他们咬死是受人钱财,听令行事,并不知真正主谋。但所有线索,间接都指向周德兴在扬州的一个管家。”
“意料之中。”沈涵并不意外,周德兴那种老狐狸,绝不会亲自沾上这种脏事。他屈指敲了敲桌上的暗账,“这些,才是能要他命的东西。昨夜他们狗急跳墙,正说明我们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毛骧目光扫过那些账册,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这东西,是烫手的山芋。沈老弟,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沈涵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有旨,让我稳住扬州,不得妄动周德兴。如今内鬼虽未完全揪出,但经此一役,对方明面上的爪牙已被斩断大半,扬州局面,暂时可控。但这些账册……”他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纸页,“尤其是周书吏推算出的,可能与‘淮右’旧网有关的线索,必须即刻呈送御前。留在扬州,夜长梦多。”
他抬起头,看向毛骧:“毛兄,恐怕要再劳烦你一趟。”
毛骧挑眉:“你要我护送这些账册回京?”
“不。”沈涵摇头,目光决然,“你留在扬州,替我坐镇。一方面,继续深挖昨夜之事的余孽,务必找出潜伏的内鬼;另一方面,看住周德兴在扬州的所有产业和人员,若有异动,可相机行事!我,”他顿了顿,语气沉凝,“亲自押送这些账册,回京面圣!”
毛骧一怔:“你亲自回去?陛下让你稳住扬州……”
“扬州已然稳住。”沈涵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经此血战,宵小之辈短期内不敢再动。而将这些账册和最新线索安全、无误地呈交陛下,才是当前第一要务!此事关乎重大,牵扯勋贵、内官乃至帝乡凤阳,非我亲自向陛下陈情,不足以说明其利害!”
他必须回去。不仅要献上账册,更要当面说服皇帝,此案必须深挖到底,绝不能因牵扯过广而再次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周算盘用命换来的线索,不能白费!
毛骧看着沈涵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深知其意已决,便不再劝阻,重重点头:“好!扬州交给我,你放心!只要我毛骧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这群魑魅魍魉再翻起浪来!”
计议已定,沈涵不再耽搁。他令吴愣子挑选十名伤势较轻、绝对忠诚的护卫随行,又将所有暗账原件、周算盘整理的推论册子,以及卢文康的供状,一并装入特制的铁箱,以火漆密密封存。
临行前,他去静室看了一眼周算盘。周算盘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那柄从不离身的紫檀木算盘被小心地放在他枕边。沈涵默默站了片刻,对守在一旁的医官郑重嘱咐:“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他。”
随后,他走出馆驿,翻身上马。吴愣子等人护卫着那辆装载铁箱的马车,紧随其后。
毛骧带着一众锦衣卫,肃立馆驿门外相送。
“沈老弟,保重!”毛骧抱拳。
“毛兄,扬州,拜托了!”沈涵在马上回礼,目光扫过这座经历血火、依旧繁华迷离的城池,猛地一拉缰绳,“出发!”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车队不再隐蔽行踪,而是打出钦差仪仗,沿着运河官道,一路向北,直驰京城!
这一次,他不再是悄然南下的稽核处领事,而是携着滔天罪证、带着扬州血战余烬、直叩宫阙的持牌钦差!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沈涵北归,意味着扬州的盖子将被彻底揭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帝国的中心酝酿、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