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地矿局的灰砖楼,像块浸水的方糖。
地下室在办公楼后头。她跳下车,车脚架地戳进冻土,日本占领时期这里是地质调查所,档案库改了三次结构,最底下那层连现在的科长都未必知道。钥匙串在她手里叮当作响,金属齿刮过门缝里的铁锈,去年整理民国资料时,我翻到张1942年的领物单,领的是防潮油纸和红丹漆——这种规格的耗材,只有存放机密图件才用。
陈玄直理了理领口, 地下室的气口正对着他,阴寒之气顺着领口往骨头里钻,像有只湿冷的手在脊椎上爬。
他捏了捏菩提串,珠子上的包浆被体温焐得发黏——茅山弟子最忌阴煞聚积之地,可此刻他盯着李漱玉哈出的白雾里晃动的钥匙,喉结动了动:您请。
铁门裂开条缝,霉味混着纸张腐朽的甜腥涌出来。
李漱玉摸黑拧开墙上的拉线灯,昏黄灯泡在蛛网里摇晃,照出整面墙的铁皮柜,柜门缝隙里漏出半截泛黄的卷纸,像垂着的灰舌头。
伪满时期的资料在最里排。她猫腰避开掉下来的蛛丝,军大衣蹭过柜角,扬起的灰尘里,陈玄直看见她后颈的碎发都沾着细灰,1938年关东军搞过满洲资源再调查,说是找煤矿铁矿,可有些勘探队的路线......她突然顿住,指尖划过某排柜顶的标签,在小兴安岭绕了七八个圈,最后上报无开采价值——哪有勘探半年连块石头都没挖着的?
陈玄直的注意力被墙角的藤编筐勾了去。
筐里堆着半卷油纸,边缘泛着暗褐色,像血渍。
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油纸,后颈突然窜起股凉意——这不是普通的纸。
李同志他喊了声。李漱玉转身时,他已经把油纸摊在满是灰的水泥地上。
油纸裹着的地图展开时发出脆响,陈玄直看见边缘的符号在动,像被风吹动的麦浪。
是皮卷上的纹路。他声音发紧,从符袋里摸出朱砂笔,笔尖轻触符号轮廓,玄门密图常以活纹藏意,得用至阳的朱砂......
话音未落,朱砂描过的地方泛起金光。
李漱玉蹲下来,放大镜的圆玻璃压在地图上:这行小字!她指甲尖点着地图边缘,用密写墨水写的,朱砂一激就显了——幽渊之门,不可启
陈玄直的指节抵在眉心。上清宗有诀,观风水残片需以天眼引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地图上的山脉河流突然变了形状——那些标注的矿脉连成锁链,环绕着某个空白的圆心。
这不是普通的测绘图。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是锁灵阵的残图。锁链镇的是什么东西!
日本人常用蜡纸覆密信,这层蜡薄得像蝉翼...... 她不知何时摸出把裁纸刀,正轻轻刮地图背面的蜡层,快看背面!李漱玉突然扯他衣袖。
蜡纸剥落的瞬间,坐标标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陈玄直还没来得及细看,地面突然震了震。李漱玉的放大镜掉在地上,滚进柜底。
金属摩擦声从头顶传来,最里排的书架缓缓向两侧移动,露出后面半人高的铁门。
是......机关?退开!他拽着李漱玉往后挪了两步。
铁门门楣上的红丹漆已经剥落,隐约能看出两个汉字,旁边是日文的片假名。
李漱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铁门缝隙。1945年8月关东军撤退前,在东北毁了很多秘密。她喉咙发紧,但这门没被炸过——他们可能根本没来得及封。
陈玄直摸出张驱邪符拍在门把手上。符纸没像往常那样烧起来,反而地吸在铁门上,像片被水浸湿的叶子。
他回头看李漱玉,对方正盯着门底渗出的黑褐色液体,那味道比地下室的霉味更重,带着股腐烂的鱼腥味。
进去吗?李漱玉的手已经按在门把上。
陈玄直把菩提串直接套在李漱玉的手上,笑了笑说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茅山一脉就是驱邪除魔的!”
他听见松林方向又传来那声怪叫,比昨夜更清晰,尾音里裹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
他解下腰间的符袋挂在手腕上, 铁门里面霉味里浮起股铁锈味。
李漱玉的手电筒光束在满墙档案袋上扫过,光斑落在最顶层那个深渊考察日志的牛皮袋时,她的呼吸突然一滞:昭和十九年是1944年,关东军都快完蛋了还在记录这个......
陈玄直没接话。
他的布靴每一步都像踩在结霜的冰面,自跨进这道门,他便觉出不对——密室的阴煞气比外头重了十倍不止,却不是寻常地脉阴寒,倒像......有人刻意用邪术将怨气封在这里。
他摸出袖中藏的罗盘,青铜指针疯狂打转,最后地扎进方位。
李同志。他按住正踮脚抽档案袋的李漱玉手腕,先看墙上那张图。
李漱玉顺着他目光转去。墙上挂着幅半人高的地质结构图,泛黄的纸页边缘用红笔圈着二字,山脉走势被墨线密密麻麻标成网状。
她凑近时,镜片上蒙了层白雾:这是小兴安岭的地质分层图......但标这么多断层带做什么?她指尖划过图中某个被黑墨反复涂抹的圆点,这里,地下一千五百米处,标注着不可测空间
陈玄直的天眼在符纸刺激下微微发烫。
他盯着那圆点,忽然看清墨痕里掺着暗红——不是墨汁,是血。锁灵阵的阵眼。他喉结滚动,之前在油纸地图上看到的锁链,最终都锁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罗盘青铜指针再次疯狂旋转之后,指向西北角。陈玄直顺着指针的方向转头,只见密室西北角堆着几只蒙尘的木箱,最上面那口的箱盖上,一张泛黄符纸正泛着青灰。
那是......李漱玉的手电筒转向,光束撞在符纸上,符纸?写的什么?
陈玄直一步跨过去。符纸边缘的朱砂已经氧化发黑,但严禁开封四个大字还能辨认,落款是关东军特别调查部 玄阴宗 壬三。
他的眉头一皱——玄阴宗,汪伪时期最阴毒的邪道,专炼阴魂养尸,当年师父曾说这一脉在东北留有极凶的后手。
别碰。他拦住正想摸箱盖的李漱玉,这是玄阴宗的封箱符,用的是活人的血画的。他解下腰间的七星铜钱剑,剑身刚碰到符纸,便听的一声,符纸像被火灼般蜷起边角,他们怕里头的东西跑出来,也怕别人打开......
符纸碎裂的瞬间,箱内传出轻响。不是木头摩擦,不是纸张窸窣,倒像有人在极远的地方呜咽,尾音里裹着气泡破裂的声。
李漱玉的手电筒地掉在地上,光斑在墙上晃出乱影:这......这是样本?她声音发颤,却还是蹲下身想去捡电筒,可能是地质样本,比如......
不是石头。陈玄直的声音冷得像刀,他能清晰感应到箱内翻涌的阴煞气里,混着极淡的、类似腐肉的腥气,是活物。他攥紧铜钱剑,剑身上的八卦纹被体温焐得发烫,玄阴宗养邪物,最爱用活人做容器,封在极阴之地养个十年八年......
两人同时僵住。声音来自门外,像皮鞋跟碾过青石板的脆响。
李漱玉猛地抬头,耳尖泛红——她刚才光顾着看箱子,竟没听见脚步声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陈玄直已经摸到门边,掌心抵着铁门,能清晰感觉到外头有人在缓慢移动,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距离。
几个人?李漱玉抓起手电筒,光束透过门缝照出去,却只看见晃动的黑影。
至少两个。陈玄直的手指在门上敲了三下,这是茅山传的听风诀,通过回声辨人数。
他脸色更沉了,脚步虚浮,像......他突然顿住,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在手电筒的侧光下,影子边缘泛着青灰,那是阴煞入体的征兆。
箱内的呜咽声突然拔高。李漱玉的手电筒光束扫过箱盖缝隙,隐约看见里面有团灰白色的东西在蠕动,像泡发的人皮。
陈玄直反手把她拽到身后,铜钱剑横在胸前:退到墙角,别碰任何东西。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玄阴宗的人来得太快了,难道他们一直在跟踪?
门外的脚步声停在门前。陈玄直听见锁孔里传来金属刮擦声,有人在试着开锁。
李漱玉的手按在他背上,能摸到道袍下紧绷的肌肉。
她咬了咬嘴唇,从口袋里摸出地质锤攥在手里——这是她勘探时用来敲石头的,此刻倒成了防身的家伙。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她小声问。
陈玄直没直接回答,他盯着那口木箱,突然想起方才在油纸地图上用朱砂画的字诀——或许那道符引动了什么,把玄阴宗的人招来了。
箱内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混着门外的开锁声,像两根细针在扎他的太阳穴。
,门锁开了。陈玄直把李漱玉往墙角又推了推,铜钱剑指向门口。
门被缓缓推开,冷风灌进来,吹得墙上的地质图哗哗作响。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照见两个穿黑棉袍的身影。
道爷。为首的声音像砂纸擦玻璃,您来得倒早。他身后的手下举起手电筒,光束扫过陈玄直怀里的木箱,那箱子,劳烦您递过来。
陈玄直握紧了铜钱剑的剑柄,他的脑子在急速运转,判断自己是否能对付这两个人,同时还要保护好木箱以及身后的李漱玉。
他能感觉到李漱玉在身后攥紧了他的道袍,掌心全是冷汗。
这时箱内的呜咽声突然变成尖啸,震得人耳膜生疼。
为首的黑衣人瞳孔缩成针尖,抬了抬手上的匕首,却在这时——
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像有人在敲铁皮桶。陈玄直抬头,看见天花板的石灰簌簌往下掉。
李漱玉突然拽他衣袖: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皮鞋,是布鞋,而且......带着湿嗒嗒的水声。
两个黑衣人脸色骤变,举着匕首的手开始发抖。
李漱玉的菩提串突然断开,十八颗菩提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这是大凶之兆。
哭门叩魂......他听见黑衣人低声骂了句,转身就跑。
他的手下迟疑了一瞬,也跟着往外冲,却在跨出门槛的瞬间,发出声惨叫,然后是急促匆忙的跑步声和拖拽的声音。
事情变化太快,陈玄直和李漱玉有些发愣,两人对视一眼。就只听见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当作响,而在那扇窗户前,立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对着他们的方向,发出呜呜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