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尖锐而纯粹,不似人间婴孩,反倒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某种东西,在嘲笑着地面上所有生命的垂死挣扎。
声音如锈蚀的铁针,一寸寸扎进耳膜,令人牙根发酸,脊背窜起一阵阵刺骨寒意。
月光被血云撕成碎絮,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仿佛整座断龙脊都在无声抽搐。
陈阿婆化作飞灰的景象,以及这声紧随其后的诡笑,让方清远浑身冰凉,皮肤上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手指正顺着脊椎缓缓爬行。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先死一人”的局,已经启动了。
下一个会是谁?
他不敢赌。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妙音一把抱起。
她的身体轻得反常,触手冰凉如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指尖泛着青灰,像一具正在凝固的遗体。
他迅速退到玄寂道长身边,靴底碾过灰烬,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踩在枯骨之上。
玄寂盘坐于地,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冷汗,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显然催动镇山碑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道长,”方清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嗓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我需要借你的‘烬骨火’一用。”
玄寂虚弱地睁开眼,瞳孔涣散,喘息道:“镇……镇不住了……”
“不是镇碑,”方清远打断了他,目光死死盯着怀中已经开始失温的妙音,指尖触到她手腕时,竟传来一丝诡异的黏腻感,仿佛皮肤下有活物蠕动,“是炼魂。”
玄寂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叹,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颤抖地伸出右手,掌心之中,一簇豆大的幽蓝色火焰凭空燃起,散发着彻骨的寒意,连空气都被冻结出细小的霜晶,簌簌落下。
那火焰无声燃烧,却让四周的温度骤降,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方清远不再多言。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看也不看就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刀锋切入皮肉的触感清晰可辨,先是钝痛,随即转为灼热的刺痛。
鲜血瞬间涌出,温热黏稠,顺着腕骨滑落,在幽蓝火焰的映照下泛着暗红光泽。
他将手腕凑到那幽蓝火焰之上,任由一滴滴滚烫的血液滴入其中。
“滋啦——”
血珠落入寒焰,竟发出油锅泼水般的爆响,蒸腾起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白烟。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方清远的血与烬骨火接触的刹那,那幽蓝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截然不同的力量,火光猛地一窜,颜色由蓝转紫,最终化作一团妖异的赤红色,火舌翻卷如活蛇,散发出灼人的热浪,连他手腕上的伤口都被映得发烫。
他立刻将妙音毫无知觉的左手手掌,轻轻覆盖在这团赤红的火焰之上。
女孩的手掌没有任何被灼伤的迹象,反倒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那火焰温柔包裹,皮肤下隐约有微光流动,如同血脉在逆向奔涌。
方清远口中飞快地念诵起一段古老而晦涩的咒文:“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正是他从一本残卷上学来的《玄真摄魂咒》。
这本是用来拘拿恶鬼的禁术,此刻却被他反其道而行之。
随着咒语声,妙音的眉心处,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如青烟般的稀薄光影,被硬生生从她体内抽离出来,缓缓飘向那团赤红火焰。
那光影极淡,却带着一丝微弱的哭声,如同婴儿梦呓,令人毛骨悚然。
光影一入火中,火焰便剧烈地收缩、翻滚,最终凝聚成一枚指甲盖大小,形如符箓的血色火苗。
它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每搏动一次,便有一丝热浪扩散,灼得人脸颊发烫。
“替身引,”方清远低声对怀中的妙音解释,也不管她是否能听见,“等会儿钟声再响,这枚血焰符,会替你应劫。”
就在方清远完成这禁忌秘术的同时,断龙脊的另一端,负责警戒的林慧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月光下,一道清瘦的人影正缓步从山崖下走上来。
是泉照庵的尼姑,清云。
她双手合十,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泪珠在月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银光,一步步走向那块残破的石碑,口中悲戚道:“师姐……住持之仇,今日可报了……”
她的神态悲痛欲绝,仿佛真是为死去的同门而哀伤。
但林慧真的视线却凝固在她脚下。
清云走在碎石遍布的山路上,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连最细小的沙砾都未被扰动,仿佛她根本未曾踏地。
而且,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可那影子却比常人淡了至少三分,边缘如同烟雾般微微散动,随风轻颤,竟不似实体投下。
林慧真心头警铃大作,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内穿刺。
她没有声张,只是悄无声息地将一柄薄如蝉翼的灭魂飞刀滑入袖中,金属贴着皮肤滑动的触感冰冷而熟悉。
同时,她故作关切地朝她走了几步,靴底刻意碾过碎石,发出清晰的“咔嚓”声,以测试对方的听觉反应。
“清云师太,”林慧真语气沉痛地开口,“你来得正好。你可知……赵队长临死前,最后说了什么吗?”
清云沉浸在“悲痛”中的身形微微一顿,连呼吸的节奏都未变——这本不该是正常人的情绪反应。
她似乎没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母巢……已临界……”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
而林慧真的瞳孔,则在这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关于“母巢”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只有参与了上次行动的核心成员才知道,赵队长的遗言更是从未对任何外人提起过!
“你不是清云!”
林慧真厉喝一声,手腕猛然一抖,袖中毒蛇般的飞刀划出一道银亮弧线,直取对方的脖颈!
这一刀快如闪电,角度刁钻,常人绝无可能避开。
刀锋精准地掠过了清云的脖子。
然而,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面并未出现。
没有血,甚至没有皮肉被切开的触感。
只听“嘣”的一声轻响,一缕比头发丝略粗的黑线从清云的脖颈伤口处弹了出来,在空中像一条受惊的蛛腿般蜷缩了一下,还带着轻微的弹性震颤。
清云缓缓转过头,脸上悲痛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扭曲的冷笑,嘴角咧开的角度远超常人极限,露出森白的牙龈。
“反应不慢。”
话音未落,她的脖颈整个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数十根同样的黑色蛛丝从中疯狂钻出,如同活物般铺天盖地射向林慧真!
蛛丝破空时发出“咻咻”的锐响,带着腥风扑面。
林慧真早有防备,她猛地旋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软鞭。
鞭梢精准地缠住旁边一块突出的岩壁,她借力在空中翻腾一圈,躲开了蛛丝的第一次扑击。
风声掠耳,几根蛛丝擦过她的衣角,竟在布料上留下焦黑的灼痕。
半空中,她手腕再抖,三枚刻着符文的青铜长钉已然在手,闪电般掷出!
“破煞钉!”
三枚钉子成品字形,精准无误地钉入了清云的双肩和心口。
钉尖入体时发出“噗噗”的闷响,符文瞬间亮起幽绿光芒,那些疯狂舞动的蛛丝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齐齐一滞,如同被冻结的毒蛇。
但林慧真知道,这只能拖延片刻。
她落地后没有丝毫停顿,咬紧牙关,竟将自己的右手狠狠插入左肩的蛛形纹身最深处!
剧痛让她脸色瞬间惨白,冷汗如雨而下,耳边响起自己骨骼摩擦的“咯咯”声。
但她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她硬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抠出了一粒米粒大小、通体漆黑的卵状物。
这正是当年被植入她体内的血蛛母巢分核!
她一直用自身功力压制,没想到今天成了识破敌人的关键。
她将黑卵扔在地上,用脚跟狠狠碾碎,发出“咔”的一声脆响,黑液四溅,带着浓烈的腐臭。
她对着那被钉住的怪物冷喝:“你根本不是人,只是母巢养的一条走狗!”
“全部不许动!”
一声暴喝传来,王队长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员冲上了山脊。
他们刚经历了赵队异变的惨剧,此刻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王队长一眼就看到林慧真手持兵刃,将三枚钉子钉在“清云师太”身上,顿时怒火中烧。
“林慧真!住手!”他怒吼着,举枪指向清云,“先控制局面!别轻举妄动!”——他心里其实信了七八分,可当着众警员的面,必须维持秩序。
一旦承认“活人非人”,队伍士气将彻底崩溃。
“她早就不是人了!”林慧真厉声回应,“看看她的影子!”
王队长下意识地举起战术手电照过去。
强光之下,清云脚下的影子果然如同一摊被风吹动的稀薄烟雾,根本没有实体!
就在王队长愣神的瞬间,被破煞钉钉住的清云残躯发出一声尖笑,整个身体猛然爆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拳头大小的血色蜘蛛从炸开的躯体里喷涌而出,发出“悉悉索索”的密集声响,如同千万只指甲在铁皮上刮擦,令人头皮炸裂。
蛛群如潮水般扑向人群,每一只蜘蛛的复眼都泛着幽红的光,口器开合间滴落腐蚀性的黏液。
“开火!”王队长果断下令。
密集的子弹扫射在蛛群中,却像是打进了棉花堆,除了将几只蜘蛛打得翻滚几下,根本无法造成有效杀伤。
眼看蛛群就要扑到最前面的警员身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苍老的身影从旁边的岩石后猛地冲了出来。
是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樵夫。
他手里抓着一个布袋,卯足了劲朝蛛群扬手一撒。
一大片灰白色的粉末当头罩下,带着陈年骨灰的粉尘味和雄黄的辛辣气息。
“嗤——”
那些悍不畏死的血蛛,一接触到这些灰白粉末,竟像是被泼了强酸的活物,瞬间冒出黑烟,发出凄厉的尖叫,转眼间就被点燃,化为一滩滩恶臭的焦炭。
仅仅一撒,就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是……是骨灰混雄黄……”有懂行的警员认出了那粉末的来历,声音都在发颤。
老樵夫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回忆:“三十年前……我就见过这玩意儿……那天晚上,也是钟响,也是下着这样的血雨。”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向远处那块残破的石碑,声音沙哑地对所有人说道:“你们……你们都以为这碑下封的是什么邪物鬼怪吗?”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封的不是东西,是一个‘愿’。”
“白阳当出,弥勒降世……那是人心里的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化成的怪物。你们毁不掉它,也守不住它……除非……”
老樵夫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空洞,仿佛正被某种记忆吞噬。
“除非,有人愿意替所有人……‘忘’掉它。”
话音未落,他突然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把夺过旁边王队长手中的配枪!
王队长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老樵夫已经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眼皮跳了一下,但他没有犹豫。
“我替你们忘了三十年,现在……该把这笔账补上了。”
“砰!”
枪声在死寂的山脊上炸响,显得格外刺耳,震得岩石簌簌落灰。
也就在枪响的刹那,山谷上空,那第七口巨钟的虚影再次剧烈地一颤。
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的是,清脆的钟鸣并未响起,反倒是巨大的钟身之上,凭空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缝。
仿佛,有人替它承受了这致命的一击,替它……痛了一下。
枪声的回音散去,血雨停歇,蛛群化为焦炭,诡异的婴儿笑声也消失了。
断龙脊上,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加沉重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在这片凝固的空气中,只有一道目光穿过硝烟与惊愕,落在了不远处一个蜷缩在石头后面、浑身抖如筛糠的小小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