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冷哼一声,手中的筷子重重搁在筷架上:“他自己愿意住外面,又不是没车,这点雨就难住了?”
话虽如此,但细看之下,老爷子紧绷的面色却稍稍缓和了些。
他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陆景年这番话倒给老爷子一个台阶。
陆景年见状,顺势为父亲斟上一杯热茶,温声道:“大哥最近忙于公务,想必也是抽不开身。”
正说话间,前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未等人影出现,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哟!景年回来了?”
那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却又透着亲昵。
陆景年闻声回头,恰看见大哥陆景霆大步走进厅来。
他穿着一件深色风衣,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雨珠,发梢微湿,更添几分不羁之气。
陆景年连忙起身相迎:“大哥。”
陆景霆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几年不见,倒是更像个洋派绅士了。”两人一同落座,气氛因他的到来顿时活跃了几分。
“你还知道回来?”陆老爷子冷哼一声,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
陆景霆这才慢条斯理地转向主位,笑着说:“这不是听说您老人家身子不大爽利,特地回来看看您死没死吗?”
“你!”陆老爷子顿时气得面色发青,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
身旁的姨太太慌忙为他抚背顺气,却无一人敢出声指责陆景霆的不是。
待咳嗽稍缓,陆老爷子铁青着脸,只当没听见方才那番话,挥手示意上菜。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丫鬟们端上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红木餐桌。
待菜上得差不多了,老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今日不仅是给景年接风洗尘,还要宣布一件事。”
话未说完,他先向侍立一旁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老管家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厅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
管家来到姜袅袅所居的偏院时,天色已昏沉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小院里尚未点灯,唯有廊下两盏褪色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出一片凄清。
细雨初歇,青石板上泛着湿漉漉的微光。
小蝶正守在房门边做针线,见管家来了,忙起身迎上前。
“老爷子请姜小姐去前厅用宴。”管家立在阶下,语气恭敬却不容推拒。
小蝶朝屋内望了一眼,帘幕低垂,悄无声息。她晓得姜袅袅这几日身子不适,方才用了药睡下,更知道自家小姐必是不愿去那喧闹场合的,便婉言道:“管家伯伯,小姐今日咳嗽又重了些,方才服过药歇下了,怕是…不便前往。”
管家迟疑片刻,终究转身回去复命。
踏着青石板路匆匆回到前厅,管家趋步至陆老爷子身旁,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回话。
陆老爷子笑容顿住了。他微微一抬眼,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管家忐忑的脸,又缓缓落回面前的瓷盏上。
厅内明亮的灯光照得他面色愈发阴沉,周遭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几位姨太太互递了个眼色,皆屏息不敢多言。陆景年放下筷子,视线在父亲和管家之间转了个来回。
“再去请。”
管家不敢怠慢,即刻躬身退下,身影又一次没入回廊的黑暗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管家又回来了,这次语气坚决了许多:“老爷子吩咐了,务必请姜小姐过去。”
恰在此时,屋内传来一声轻咳,姜袅袅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嗓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沙哑:“小蝶,怎么了?”
小蝶只得掀帘进去,凑到床边低声说明原委。
姜袅袅拥被而坐,墨发披散,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
她方才饮下的药汤中有安神的成分,此刻头脑尚昏沉着,望望窗外已然墨黑的天色,怔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妨,”她声音轻轻,“我去一趟便是了。”
说着便掀被下床。小蝶忙取过那件披肩为她仔细系好。姜袅袅也无心梳妆,只将长发松松挽起,插了一支素银簪子,便跟着管家出了门。
主仆二人踏着朦胧的夜色,穿过一道道回廊。
愈往前行,灯火愈明,映得姜袅袅单薄的身影越发伶仃,仿佛一抹误入繁华的孤魂。
姜袅袅随着管家来到前厅门口,小蝶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便被拦在了门外。
管家推开门,引着姜袅袅独自一人走进灯火通明的宴厅。
她垂着眼,能感觉到无数目光瞬间落在自己身上。
管家将她引至主位旁便退下了。
姜袅袅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端庄的礼,她声音轻柔似春水潺潺:“陆老爷。”
她身着的淡紫色旗袍,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扣,衬得她颈项纤秀白皙。
几缕乌发松松挽在耳后,更显出一段天然风致。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长睫投下浅浅的影,让人看不真切神情,却无端觉得温柔娴静。
陆老爷子一见她,原本笼罩在脸上的阴霾顿时散了大半,眼底露出几分切实的满意之色。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不少:“病了?”
姜袅袅并未抬头,只轻轻摇了摇头,耳垂上坠着的白玉珠子随之微微晃动。“没有,就是有些咳嗽,不碍事的。”
陆老爷子不再多问,转而提高了声调,向着席间众人道:“来来,正好都见见。”
他的手指向左手边那个穿着军装,气势逼人的男子,“这是我的大儿子,陆景霆。”
听到这个名字,姜袅袅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冰水浇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正对上陆景霆漫不经心瞥来的目光。那双眼睛深邃冷冽,仿佛能洞穿人心。
刹那间,姜袅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的雨天。
父亲刚被带走,她走投无路,冒雨跪在元帅府外,只求见陆少帅一面。
雨水冰冷地打湿她的衣裳,寒意渗入骨髓。
她在雨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最终只得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