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迷雾似乎比之前更浓了，粘稠、湿冷，饱含着煤灰和铁锈的味道，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和眼皮上。林皓靠着脑海中那张由赭石颜料勾勒出的简陋地图，以及偶尔出现的、模糊褪色的路牌或建筑特征，艰难地辨认着方向。
每前行一步，腹部的伤口都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与脏污衣物的摩擦更是雪上加霜。失血带来的寒冷和虚弱从未远离，如同附骨之疽，蚕食着他仅存的体力。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靠在冰冷潮湿的墙根或废弃的机器后面，剧烈喘息，等待那一波波令人晕眩的虚弱感过去。
【系统能量恢复至12%……宿主生命体征持续低于安全阈值……强烈建议停止移动……】
系统的警告被林皓直接无视。停止就是死亡。他只能前进。
越靠近码头区，环境越发破败荒凉。巨大的、锈蚀的龙门吊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迷雾中。铁轨蜿蜒延伸，消失在白色的浓雾深处，枕木间积满了黑乎乎的污水。废弃的仓库厂房比比皆是，窗户破碎，墙皮剥落，像是被遗弃多年的巨大坟墓。
空气中的异味也变得更加复杂刺鼻，浓烈的铁锈味、机油味、还有某种化学品的酸腐气味，混合着苏州河永不止息的淤泥腐臭。
根据夏先生的草图，第七号废仓应该位于这片工业废墟的边缘，更靠近河岸，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老旧仓库。
他避开偶尔出现的铁路巡道工和清理垃圾的人，在巨大的货堆、废弃的车厢和残破的围墙阴影间穿梭。迷雾成了他唯一的盟友。
终于，在一片格外空旷的堆场尽头，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轮廓逐渐从雾中显现。
那仓库比想象中更加破败。红砖墙早已被岁月和工业废气熏成了黑褐色，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残破的结构。屋顶似乎塌陷了一部分，巨大的铁门有一扇已经完全锈蚀脱落，倒在一旁，另一扇也歪斜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仓库门口的空地上，杂乱地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奇形怪状的金属废料和破损的机械零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迹和污垢。
就是这里。第七号废仓。
一种混合着希望和巨大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林皓。希望在于，生路可能就在眼前；恐惧在于，这地方看起来更像一个绝佳的死亡陷阱，而那条所谓的“泄洪通道”，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还能通行？
他不敢贸然靠近，先是远远地绕着仓库外围观察了许久。仓库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破洞和铁皮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码头隐约的吊装作业声。看起来确实像被彻底遗忘了。
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借助废料堆的掩护，一点点靠近那扇洞开的仓库大门。
越靠近，那股浓烈的铁锈、机油和尘埃混合的气味越发刺鼻。大门内是一片广阔的、昏暗的空间，光线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高窗射入，在浓重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模糊的光柱。借着这些微光，能看到里面果然堆满了夏先生所说的各种废弃机械和五金废料，如同一个钢铁巨兽的尸骸坟场，杂乱无章地一直堆砌到高高的屋顶下方。地面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黑灰色尘埃和油污。
他侧身闪进仓库内部，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空旷和……死寂。
泄洪通道……底层……靠近河岸……
夏先生的话语在脑中回响。他必须找到通往仓库底层的路。
他在巨大的、冰冷的金属废料堆之间艰难穿行，脚下不时踩到碎铁片或滑腻的油污，发出在这死寂空间里显得异常刺耳的声响。他尽量放轻脚步，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仓库内部结构复杂，他花了些时间，才在靠近最里侧墙壁的位置，找到了一段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铁制楼梯。楼梯锈蚀得非常严重，踏板薄如纸片，边缘卷曲，看上去几乎无法承重。
林皓试探着踩了踩第一级台阶，锈蚀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坍塌。
没有其他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紧紧抓住同样锈迹斑斑、冰冷刺骨的扶手，极度缓慢而小心地，一步一步向下挪动。每下一级台阶，楼梯都在痛苦地呻吟、颤抖，散落下红褐色的铁锈粉末。
终于，有惊无险地下到了底层。
底层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更加潮湿阴冷，弥漫着一种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水汽。这里堆放的废料相对少一些，但更加杂乱，地面也更加泥泞。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苏州河水轻轻拍打岸壁的声音。
靠近河岸……泄洪通道……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急切地搜索。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砌块，布满了渗水留下的深色污渍和白色的碱霜。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他沿着潮湿的墙壁慢慢摸索，手指触碰到的尽是冰冷、粗糙和湿滑。各种废弃的管道、阀门口、被焊死的铁门……都不是。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怀疑夏先生的信息是否有误，或者通道早已被彻底封死时，他的脚突然在墙根一处格外泥泞的地方踩空了！
“噗嗤！”一声，他的整只脚陷进了冰冷的、半流体状的淤泥里，直没到小腿肚！
他心中一惊，急忙想拔出脚，却感到那淤泥下面似乎并非是实心的地基，而是……空的？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
他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手扒开那片区域的淤泥和堆积的腐烂垃圾。下面露出了一个大约半人高的、不规则形状的洞口！洞口的边缘是破损的、参差不齐的混凝土，看上去像是被暴力破坏后又经年累月被水流侵蚀形成的。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河底淤泥和陈腐铁锈味道的冷风从洞口中“嗖嗖”地吹出！
就是这里！这个被垃圾和淤泥半掩埋的破口，就是那个废弃泄洪通道的入口！
洞口黑黢黢的，向下倾斜，深不见底，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里面隐约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
林皓的心脏狂跳起来。找到了！但这条通道，看起来比苏州河下的管道更加破败、更加危险未知！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巨大、昏暗、如同迷宫般的废仓。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
而眼前这个黑暗的洞口，虽然通往未知，却可能蕴含着一线生机。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胸前紧贴藏匿的胶卷和那把钥匙，将它们塞得更稳妥一些。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淤泥味的空气，俯下身，不再去看那令人心悸的黑暗，准备钻入那狭窄的洞口。
就在此时！
“哐当！哗啦！”
仓库上层，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的、金属废料被碰倒的巨大声响！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
“下面有动静！快！下去看看！”
“妈的，这鬼地方真难走！”
林皓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追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搜到了这里？！是循着他的踪迹来的？还是巧合？
来不及思考原因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头钻进了那冰冷、狭窄、散发着恶臭的洞口！
身体挤入洞口的瞬间，冰冷粘稠的淤泥和污水立刻将他包裹。洞口比他想象的还要狭窄，他几乎是蹭着粗糙尖锐的混凝土边缘滑下去的。
就在他整个人没入洞口的下一秒！
好几道手电筒的光柱从上层楼梯口猛地照射下来，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疯狂扫动！
“人呢？跑哪儿去了？” “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 “搜！肯定藏在这些废铁后面！”
特务们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底层回荡，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而林皓，已经沿着那陡峭、湿滑、完全黑暗的泄洪道，向下滑落了不知多深。
冰冷的污水和碎石冲击着他的身体，伤口遭到剧烈的摩擦和撞击，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他只能拼命蜷缩身体，护住头部和胸口。
滑落……不断滑落……
仿佛没有尽头。
与此同时，仓库底层。
两个76号的特务打着手电，骂骂咧咧地四处翻找。
“头儿，没人啊！是不是听错了？也许是野猫或者老鼠碰倒了东西？”一个年轻特务抱怨道。
那个被称为“头儿”的特务，用手电光仔细扫过泥泞的地面，光束突然定格在了墙根那个刚刚被林皓扒开、此刻还在微微荡漾着污水的洞口上。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洞口边缘新鲜翻出的淤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电照向洞内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疑惑的表情。
“老鼠可不会挖开这种地方……”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洞口扬了扬下巴，“看来，我们的‘灰烬’先生，给自己找了条别致的路。”
“这……这是什么洞？”年轻特务惊讶地问。
“管他什么洞！”特务头领冷笑一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钻这种地方，就是自寻死路！说不定直接摔死在哪节管道里了！”
他对着洞口喊道：“‘灰烬’！听见了吗？你跑不了了！乖乖出来，还能少受点罪！”
黑暗的通道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和细微的水流声传来。
“头儿，现在怎么办？要下去追吗？”另一个特务看着那黑黢黢、散发着恶臭的洞口，面露难色。
特务头领皱紧了眉头，显然也对钻这种地方充满厌恶和忌惮。他想了想，恶狠狠地说道：“追？怎么追？这鬼地方下去就是送死！说不定里面早就塌了！”
他顿了顿，下达命令：“你，立刻出去呼叫支援，调更多的人过来！把这仓库给我围死了！再把水务局的人叫来，查清楚这破洞到底通到哪儿！”
“是！” “其他人，给我守死这个洞口！再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我就不信，他还能从地底下飞了不成！”
“是！”
脚步声再次杂乱起来，特务们分头行动。
而此刻的林皓，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滑坠后，终于“噗通”一声，重重摔落在一条冰冷刺骨、流速明显加快的地下水流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连呛了好几口污浊腥臭的水，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痛得他几乎失去意识。
他挣扎着在齐胸深的水流中站稳，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条更大的、砖石结构的古老水道中。水流没及胸口，冰冷彻骨，带着强大的推力，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头顶早已看不到任何光线，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前后左右，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流。
他再一次被吞没了。
而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通往何方。
唯一的安慰是，追兵似乎暂时没有跟下来。
但他能听到，从头顶极远处、那个他滑落的洞口方向，隐约传来模糊的、被水声扭曲的叫喊声和动静。
他们没走。他们封锁了那里。
他被困在了这条未知的黑暗水道中。
前路未卜，后路已断。
【系统能量恢复至13%……环境检测：未知地下水流……温度极低……水流速度……危险……导航失效……】
系统的提示，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茫然。
林皓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咬紧牙关，抵抗着寒冷和剧痛，以及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
他只能顺着水流，向前漂去。
向着黑暗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