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叔带着证据乘舢板离开后的两天,哑巴澳陷入了一种表面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是压抑的等待和隐隐的不安。林皓帮着修补渔网,耳朵却时刻留意着海上的任何异常声响。阿坤的腿伤在草药的调理下好了不少,已经能拄着拐杖在澳内小心走动,但眉宇间的焦躁却与日俱增,困兽般在有限的范围内踱步。
海上的消息总是来得迟滞而模糊。直到第三天午后,一艘外出打探消息的小渔船才匆匆返回,带回了令人心悸的风声。
“根叔……没跟上那条盐船。”回来报信的是个年轻疍民,脸色发白,声音带着惊惶,“我们按约定在外海等,只等到盐船老大派来的小艇,说东西已经顺利交接,但根叔他们的舢板……没按计划去汇合点。”
林皓的心猛地一沉。阿坤也停止了踱步,独眼锐利地盯住报信的年轻人。
“怎么回事?根叔他们人呢?”林皓急问。
“不知道。”年轻人摇头,脸上满是担忧,“盐船老大只说,交接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东洋人的巡逻艇在附近海域出现过,灯光乱扫,像是发现了什么。他们不敢久留,接了东西就赶紧走了。我们在外海等了一夜,没等到根叔……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根叔他们很可能在返回途中,遭遇了日军的巡逻艇!
一股寒意从林皓脚底升起。证据送出去了,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但根叔他们……凶多吉少。
哑巴澳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剩下的几户疍民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根叔是他们的主心骨,他若出事,对这小小的群体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妈的!”阿坤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棚屋簌簌作响,“肯定是那晚动静太大,被狗日的盯上了!”
林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根叔经验老到,选择的路线和时机必然经过深思熟虑。遭遇巡逻艇可能是意外,但也可能是“蓬莱”逃脱事件后,日军加强了海上封锁和巡逻力度所致。无论如何,根叔失踪,意味着哑巴澳已经不再绝对安全。
“这里不能待了。”林皓对阿坤,也是对周围忧心忡忡的疍民们说道,“根叔出事,日本人很可能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疍民们互相看了看,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点了点头:“林先生说得对。根叔不在,咱们得自己拿主意。这哑巴澳是不能待了,得赶紧收拾,趁天黑分散走!”
疍民们常年与风浪和官府周旋,自有其生存的智慧和果断。没有人过多犹豫,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家当,准备船只。
林皓和阿坤也迅速收拾好他们寥寥无几的物品。那卷记录着“神谕”计划概要的纸张,被林皓再次小心藏好。
然而,就在众人紧张准备撤离时,负责在澳口高处了望的一个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从礁石上滑下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船!东洋人的大船!朝着澳口来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林皓一个箭步冲到澳口边缘,借着一块巨礁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海面望去。
只见暮色笼罩的海平面上,一艘涂着灰蓝色油漆、体型修长的日军巡逻艇,正劈开波浪,不疾不徐地朝着哑巴澳的方向驶来!艇首那面刺眼的旭日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能看到持枪士兵晃动的身影,甚至那黑洞洞的舰炮炮口,都隐约可见!
他们来得太快了!远比预想的要快!
“完了……被堵在窝里了……”一个疍民绝望地喃喃道。
阿坤拄着拐杖冲到林皓身边,看到那越来越近的巡逻艇,独眼里也闪过一丝骇然。在陆地上他尚可周旋,在这茫茫大海上,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军舰,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
“不能慌!”林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头对那几个同样面色惨白的疍民汉子说道,“澳里有没有其他小路?或者能藏身的地方?”
那年纪稍长的汉子用力抹了把脸,强自镇定道:“有!澳子最里面,礁石缝里有几个以前藏货的浅洞,涨潮时会被淹掉一半,但眼下还能藏人!还有后山有条采药人踩出来的险路,能通到山那边,就是阿坤兄弟这腿……”
他看了一眼阿坤的伤腿,后面的话没说完。那条路崎岖难行,正常人走都费劲,更别说一个腿脚不便的伤员。
“我带坤哥去礁石洞!”林皓立刻做出决断,“你们熟悉地形,能走的后山路,赶紧走!分散开,活一个是一个!”
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硬拼是死路一条,只能利用地形躲藏,祈求不被发现。
疍民们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再多言,那长者重重拍了拍林皓的肩膀:“保重!”随即招呼着其他人,搀老扶幼,背着简单的包袱,迅速消失在澳内崎岖的礁石和灌木丛中,向着后山险路摸去。
林皓则搀起阿坤,按照那长者指点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澳子最深处、那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区奔去。
阿坤咬着牙,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林皓和拐杖上,伤腿每一次磕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硬是没吭一声。生死关头,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
身后,巡逻艇的引擎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艇上日军用扩音器发出的、含糊不清的日语喊话,似乎在命令澳内的人出来。
林皓和阿坤终于在一处被海浪冲刷出的、极其隐蔽的礁石裂缝前停下。裂缝狭窄,里面黑黢黢的,隐约可见是一个被海水半淹的洞穴,散发着浓重的海腥味和霉味。
“进去!”林皓将阿坤先推进去,自己随后也挤了进去。
洞穴内部空间比想象中稍大,但极其低矮,两人只能蜷缩着坐在一块略高于水面的、湿滑的岩石上。冰冷的海水漫到他们的腰部,刺骨的寒意阵阵袭来。从裂缝口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线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和黝黑的海面。
外面,巡逻艇的声音似乎就在澳口外停了下来,引擎声低沉地轰鸣着。日军的喊话声停止了,但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搜索前的寂静笼罩下来。
能听到皮靴踩在礁石上的声音,以及日语短促的交谈声,正在逐渐靠近。
林皓和阿坤屏住呼吸,紧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阿坤的手,死死攥住了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
光线从裂缝透入,隐约晃过几个端着步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身影,就在他们藏身的洞穴外不远处徘徊!
搜索,已经开始了。
他们能躲过这一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