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那束白菊还摆在原处，花瓣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夜里的风干透了。工牌静静躺在摄像机旁边，金属表面的反光比昨晚暗了些，像是吸走了太多注视。
她没再看屏幕。直播已经停了，观看人数定格在某个数字上，不再跳动。房间里只剩下机器散热的嗡鸣，还有周予安靠在书架边时，校服裂口处不断逸出的灰雾。
陈浩站在桌前，魂体比昨夜清晰了一点，又像是更透明了一点。他说不出话，只是盯着那台摄像机，仿佛还在等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小满从包里取出引魂笔，笔尖沾了点血，在桌角画了个符。符痕刚成，屋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就松了一瞬。她喘了口气，手腕发酸，但没停下。笔尖转向桌面，轻轻一划，三十张调休单自动摊开，像一叠泛黄的纸页被风掀动。
“要开始了。”她说。
周予安点点头，撑着书架站起来。他把右臂的校服碎片撕下来一块，按在调休单左上角。布料一贴上去，立刻泛起微光，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住。他又撕下一块，贴在右上角。每撕一次，伤口就渗出更多雾气，但他没停，直到四角都贴上了碎片。
陈浩低头看着那叠纸，忽然抬手，指尖在最上面一张轻轻一碰。
纸面微微震了一下。
林小满打开摄像机，按下播放键。老人的声音缓缓响起：“浩浩……爸爸知道……你没丢下我……”背景音里还有收音机的杂音，广告曲调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她又取出一瓶古龙水，拧开盖子，倒了一滴进砚台。液体落地没散，反而凝成一小团深蓝色的光，像是沉在水底的星子。
笔蘸了墨，递到陈浩面前。
他接过，手抖了一下。
第一笔落下时，墨迹刚碰到纸面就蒸发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第二笔、第三笔，全都一样。纸面干干净净，像从未被触碰。
林小满按住桌沿，低声说：“现在不是写给别人的信，是写给你自己的。”
周予安也开口：“你爸听见了，你也该听见自己。”
陈浩闭了闭眼，再落笔时，墨终于留在了纸上。
“爸，我尽力了。”
字迹很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继续写下去，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写到“我没赶上见您最后一面”时，纸角突然冒起一缕火苗，迅速蔓延到半边。
林小满伸手压住纸边，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不是道歉，是告别。”
周予安忽然哼起一段旋律，很慢，像是某个广告的配乐。陈浩的身体震了一下，火苗瞬间熄灭。
他低头看着那行被烧焦的字，重新写上：“但我一直爱您。”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抬起手，指尖凝出一点微光，像是从魂体最深处挤出来的。他把指腹按在信末，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
墨迹开始发光。
光从纸面升起，像是一缕烟，又像是水底浮起的气泡。调休单缓缓离地，悬在半空。那滴古龙水的残痕也亮了起来，顺着光流往上爬。摄像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已经不再只是录音，而是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林小满伸手，把那三十张调休单一张张投入引魂灯。
火焰没有变红，反而泛出淡淡的蓝光。每烧一张，空中的光点就多一分。她又从灯上取下灯罩，让火苗直冲而上，托住那封信。
周予安看着自己仅剩的左袖，忽然用力一扯，整条袖子撕了下来。他把它抛进火里，布料刚碰到火焰就化作一道流光，追着那封信飞去。
光点开始汇聚。
它们在空中排列，像是被无形的手摆弄。先是几个点连成线，接着是更多的点填满空白。几秒后，一幅画面完整浮现——
城市夜空下，一道光束从高楼顶端射出，照亮整片天幕。画面中央，一行字缓缓浮现：“星辰广告，点亮城市。”
正是陈浩生前最后一个没来得及发布的广告方案。
它静静地悬在屋顶下方，光流缓缓旋转，像是在呼吸。
林小满抬头看着，没说话。她感觉手腕上的旧伤在发烫，像是被什么擦过。周予安站在她旁边，右臂的裂口已经收拢了一半，但脸色还是发灰。
陈浩抬头望着那幅画面，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一推。
光点散开，又重新聚合，变成一串数字：23:47。那是他最后一次走出公司的时间。接着又变，变成“38小时”，那是他连续工作的时长。再变，变成“0”，那是他银行卡里未发放的加班费。
最后，所有光点汇成一句话，悬在半空：
“我不是失败者。”
说完，光流缓缓上升，穿透屋顶，消失不见。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小满坐在椅子上，动不了。她太累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周予安靠着书架，慢慢滑坐到地上，背贴着木板，喘着气。
陈浩站在桌前，魂体已经开始发亮。
他转过身，看向两人。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但清晰地传到了：
“谢谢你们……让我被看见。”
林小满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像被堵住。
陈浩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他抬起手，像是想摸一摸那瓶古龙水，但指尖穿过瓶身，什么也没留下。
他的身体开始化作光点，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消散。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是那样静静地亮起来，然后消失。
最后一缕光升到半空时，屋里所有的职场类书籍忽然动了。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劳动合同法详解》《职场维权指南》《加班费计算手册》……一本接一本，全都停在了“劳动者权益”那一章。
纸页平摊着，像是在等待谁来读。
林小满看着那半瓶古龙水，瓶身还带着一点余温。
周予安靠在书架上，闭着眼，呼吸很轻。他的校服只剩半件，右肩空荡荡的，但脸上没什么痛苦，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他走了。”他说。
林小满点点头。
她伸手去拿那瓶古龙水，指尖刚碰到瓶身，忽然听见一声轻响。
不是来自屋里。
是来自窗外。
她转头看去。
第一缕晨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书桌上。那瓶古龙水的影子投在桌面上，细长的一道，像是一行还没写完的字。
周予安睁开眼，看向窗外。
远处的天边，有一道光束正缓缓升起，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