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兖州城东的土墙,李文已经站在互市入口的高台上。他手里还攥着昨夜从地牢带出的那枚铜钉,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谁在掌心反复摩挲过三天。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点雪莲的余味,但他没回头。
台下人声鼎沸。
西域驼队排成长龙,毛毡裹着香料、宝石、干果,中原商贩推着独轮车,麻袋里装着新磨的麦粉、粗陶碗、铁钉。两边刚一放行,就有人抢摊位,推搡中掀翻了货筐,红枣滚了一地。一个胡商拽着汉人衣领大喊,对方回踹一脚,护卫刚冲上去,又被三四个围观的脚夫撞开。
混乱像滚水,越烧越旺。
李文没动,只从袖中取出三枚铜牌,抬手一抛。
“当!当!当!”
三声脆响压过喧闹。铜牌落在青石板上,弹跳两下,稳稳停住。阳光照在上面,映出清晰的刻纹:一石麦,三匹布,一匹良马。
人群静了半息。
“这是‘物易牌’。”李文声音不高,却传得远,“从今起,互市交易,只认此牌。一牌兑一价,明码标量,私议者驱逐,哄抬者封仓。”
没人动。
他抬手一招,呼衍铁带着二十名驼峰骑兵列队而出,黑马黑甲,缰绳上挂着清一色的铜牌。他们不冲不喊,只是缓缓压进人群,铁蹄踏地,节奏整齐。商贩们下意识让开一条道。
云姬站在角楼,指尖轻点墙面。她没说话,但目光扫过每一处交易点,谁多收半牌、谁偷偷换货,她都记下了。
台下有个老绸商,袖着手冷笑。他身后站着七八个中原大贾,都是本地有头脸的,平日靠银两定价,从不认什么牌子。这会儿见李文立规矩,有人低声骂:“泥腿子也懂生意?”
话音未落,一缕淡紫花粉从天而降,随风散开。
是薰衣草精灵。
它绕着市心广场飞了一圈,花粉如雾,落进人群。躁动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连争吵的都忘了话头。那老绸商张了张嘴,却没再骂出声。
李文这才开口:“今日起,凡用铜牌交易者,三日免税,免仓储费,免护卫费。官仓五处,免费开放,货到即存。”
台下有人动容。
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的实惠。尤其是仓储费,往常被几个大行会垄断,一车货放三天就得半牌起步。现在全免,等于白赚。
“还不够。”李文又道,“今日首笔大宗交易,现场兑现。”
他一挥手,赤奴牵着十匹汗血马走来。马身油亮,步态如风,引得一片惊呼。西域商人眼睛都直了。
“十匹马,兑百石精盐。”李文说,“盐在三号官仓,验货即交。”
话音刚落,一个龟兹商人冲出来:“我换!”
“你不行。”李文摇头,“这盐,只兑铜牌。”
那人一愣,赶紧翻包袱,掏出三十枚铜牌。李文点头,呼衍铁带人验牌、验货,一袋袋精盐搬上驼背。整个过程不到一盏茶。
围观人群炸了。
“真兑了?”
“三十牌换十匹马?那我在外面得花五十牌!”
“我也换!我有布!”
铜牌开始流转。有人当场拆箱,把银锭换成牌;有人翻车底,掏出藏了多年的铜钱,跑去兑换点。市口的混乱还在,但方向变了——不再是抢地盘,而是抢兑牌。
老绸商脸色铁青。
他身后一个胖子低声道:“要不……我们也挂牌?”
“挂个屁!”老绸商咬牙,“他以为这玩意能长久?等贵霜的货一到,看他拿什么撑市!”
话没说完,云姬在角楼忽然眯起眼。
她看见粮栈屋顶的瓦片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也不是猫跳。那是一道影子,贴着屋脊疾行,速度快得不像常人,落地时竟无半点声响。它在檐角停了一瞬,像是在看什么,然后翻身跃下,消失在后巷。
云姬没出声,只把指尖在墙面上划了道浅痕。
李文察觉到她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角楼。云姬微微颔首,方向指向西北。
他不动声色,转身走下高台,路过一处空地时,脚尖轻轻一挑,从石缝里勾出一截枯藤。那是茶树精灵昨夜埋下的根须,还没发芽。
他蹲下,指尖在藤上抹了抹,低声说:“去粮栈四周,种夜光藤,根连根,布一圈。”
藤须颤了颤,钻进土里。
没人注意这个动作。所有人都盯着市口的交易。
中午过后,互市彻底活了。
铜牌成了硬通货。连小孩都知道,三牌能换一双皮靴,五牌能买一头羊。兑换点排起长队,连远处村里的农夫都赶着驴车来换牌,拿鸡蛋、山货换几枚,打算给婆娘买块花布。
李文坐在临时搭的棚子里喝茶,棚外挂着一块木牌:“运朝市监,有冤来诉。”
陆续有人来告状。
“大人,我用五牌买了匹马,结果是瘸的!”
“查。”李文说,“找呼衍铁,验马,属实就退牌,罚卖家十牌。”
“大人,有人用假牌!”
“带人来。”
那人掏出一枚铜牌。李文接过,指尖一搓,牌面微红。他没说话,把牌扔进火盆,铜汁一熔,里面露出铁芯。
“伪造者,逐出互市,三年不得入。”他淡淡道,“下次抓到,杖二十。”
消息传开,假牌再没人敢用。
日头偏西,闭市钟响。
商贩们收拾摊位,驼队排队出市。铜牌在这一天流转了上千次,官仓入库的货物堆了七成满。呼衍铁清点记录,嘴角难得松了点。
李文站在市口,看着最后一队胡商离开。
赤奴走过来:“今天收了八百三十七枚铜牌,全是真品。三免政策花出去的,不到两百牌。”
“有人没用牌。”李文说。
“嗯?”
“调记录。”李文道,“查今天用牌买的药材,三批,买家身份空白。”
赤奴一愣:“系统里没登记?”
“幽灵交易。”李文手指轻敲腰间木剑,“有人绕过登记点,直接从官仓提货。”
赤奴皱眉:“要不要查?”
李文没答,只看向粮栈方向。
夜光藤已经长了一圈,贴着地面蔓延,叶片在暮色中泛着微蓝的光。根系扎进土里,连成一张网。只要有人越界,藤就会颤。
“你去龟兹商队那边走一趟。”李文低声说,“尤其那辆蓝帷的车,查它今天进了什么货,出了什么人。”
“要是有人问起屋顶那个影子?”
“就说‘已斩’。”
赤奴点头,转身要走。
李文又叫住他:“明天加一条规矩——所有大宗交易,必须现场登记,官仓提货,需双人验牌。”
“明白。”
人影散尽,互市安静下来。
李文没走,站在粮栈外,看着夜光藤的根须缓缓蠕动,钻进墙缝。他袖中那枚铜钉还在,他没丢,反而用布裹了裹,塞进内袋。
风从西边来,带着沙粒和一点陌生的药味。
他忽然弯腰,从墙角捡起一片碎布,深蓝色,边缘绣着弯月纹。是龟兹贵族商队的标志。
布角有焦痕,像是被火燎过。
他没说话,把布条收进袖中,转身朝棚子走去。
棚内桌上摊着今日交易册,翻到药材页,三行空白买家记录刺眼地摆在那儿。
李文拿起笔,在第一行空白处写下:“龟兹,蓝帷车,购雪莲根三斤,当归五斤,红花两斤。”
字迹落下的瞬间,桌角一株刚冒芽的夜光藤,叶片突然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