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风雪早已远去,可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却仿佛仍在苏倾月眸底燃烧。
京城市中心,中华大剧院穹顶之下,“中华匠心·百工复兴”峰会现场灯火如昼。
水晶吊灯洒下碎金般的光,映照在百名身着传统匠服的工艺大师身上。
他们或低头静坐,或神色紧绷,像一群被精心陈列的艺术品,等待被定义、被归档、被收编。
红毯尽头,电梯门无声开启。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步走出。
苏倾月一袭素色改良旗袍,未施粉黛,未戴珠宝,唯有腕间那一缕霞光如丝带般缠绕流转,在灯光下泛着温润而神秘的微光。
她脚步轻缓,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节拍上。
全场寂静了一瞬。
有人认出了她——那个本该死在雪山里的“q”,那个从未露面却在全球设计界掀起风暴的珠宝设计师“Luna”,也是三天前被媒体疯传“失踪”的苏家真千金。
沈知衡站在主席台前,儒雅微笑,手持话筒:“欢迎归来,Luna小姐。我们正讨论如何让传统工艺走向‘规范化’与‘现代化’,您的到来,恰逢其时。”
他的声音温和,字句却如刀锋藏于锦缎之中。
苏倾月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回应寒暄,只是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台平板电脑,轻轻一划。
刹那间,巨大的环形投影屏上,赫然展开一份合同全文——
【技艺归属协议】
字体冷峻,条款森然:
“签署人自愿将其毕生所学之全部技艺、图样、技法流程,无偿授权予‘金缕阁’永久持有;
签署后不得私自授徒,不得开设私坊,不得以任何形式传播核心技术;
违者视为侵犯知识产权,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会场骤然哗然。
林副厅猛地站起,脸色发白:“这……这不是最终版本!我们还在审议!”
话音未落,沈知衡已抬手制止,神情依旧从容:“林副厅,不必慌张。这是为了保护非遗技艺不被滥用,避免市场混乱。我们提供资金、平台、推广资源,匠人们只需交出‘管理权’,何来奴役一说?”
“奴役?”苏倾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古琴第一声拨弦,穿透喧嚣,“你们签的不是合同,是卖身契。”
全场一静。
她缓缓走上主台,目光扫过两侧匠人,那些低垂的头、紧握的手、躲闪的眼神,无一逃过她的感知。
“我请来一位老师傅。”她说。
后台帘幕拉开,老陶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入灯光之中。
他一身粗布衣裳,满手老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这是我祖上传下的紫砂泥料样本,”他打开盒子,露出一块沉郁如墨的矿土,“还有我三十年制壶的手稿,每一笔,都是心血。”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燃着火:“我拒绝签协议,第二天银行断贷,原料被查封,三个徒弟被人高薪挖走……作坊关门那天,我在门口坐了一夜。”
他声音沙哑:“我就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有错吗?”
无人应答。
沈知衡终于敛了笑意,语气微沉:“陶师傅,个人情感不能凌驾于行业秩序之上。若人人各行其是,劣质作品泛滥,百姓如何分辨真假?文化又如何传承?”
“所以,您要用一把玉尺,量尽天下匠心?”苏倾月轻笑,眼中却无半分温度,“谁来定义‘优质’?是您的评审团,还是百姓的手?是市场的选择,还是权力的筛选?”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平板,调出一组数据图表。
“据‘金缕阁’公布的民意调查显示,九成民众支持统管非遗技艺?”她看向小砚,“那就请小砚策展人,为我们播放这份报告吧。”
小砚一怔,随即点头,迅速接入系统。
画面切换,一段视频开始播放:街头采访、问卷填写、统计数据滚动上升——90.2%的支持率,触目惊心。
台下有人松了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了道德高地。
苏倾月却闭上了眼。
心渊之力悄然运转,顺着她的指尖渗入地板,如同无形的根系蔓延开来。
她不再用耳听,而是用心听。
一百颗心脏的跳动频率,在她意识中化作一条条波动曲线,清晰浮现。
八十三位,心跳平稳而坚定,情绪波动中透着压抑的愤怒与不甘。
十七位,节奏紊乱,血压升高,瞳孔扩张——典型的胁迫反应。
她睁开眼,目光精准投向角落。
那里坐着一名年轻女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从始至终未曾抬头。
“那位姑娘,”苏倾月指向她,“阿绣,对吗?你根本不会说话,怎么填问卷?”
全场骤然一静。
小砚脸色微变,手指僵在操作台上。
沈知衡眉头终于皱起:“苏小姐,你这是无端指控。”
“是不是指控,一看便知。”苏倾月指尖再点,调出另一组数据,“她的生理指标显示高度焦虑,呼吸频率超标37%,掌心出汗,典型的心理压迫症状。而她在‘是否支持统管’一栏的选择,是‘是’。”
她缓缓环视全场,声音清冷如霜:“一个聋哑人,靠什么表达同意?靠谁替她按下了提交键?”
没有人说话。
只有空调的嗡鸣在寂静中回荡。
老陶佝偻着背,望着阿绣的方向,眼角微微发颤。
小砚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追随的这条路,究竟是守护,还是禁锢?
苏倾月静静站着,腕间的霞光轻轻流转,仿佛在回应她内心的波澜。
她没有立刻揭晓更多。
但她知道,有些真相,不需要呐喊,只需轻轻掀开一角——
就足以让整座虚假的高塔,摇摇欲坠。
全场死寂,唯有阿绣的影像在环形屏幕上缓缓流转。
一针,一线,一寸绸缎如月光铺展。
镜头慢放至毫厘,苏倾月指尖轻点,调出逐帧解析图——丝线的走向、力度的深浅、转折间的呼吸节奏,皆被精确还原。
每一针,都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情感的流淌。
忽然,字幕浮现,同步打出流畅的手语翻译:
“我想教妹妹绣花。”
声音没有出口,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沉闷的会场。
角落里的阿绣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通红。
她颤抖着抬起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那是她最熟悉的语言,是她唯一能与世界沟通的方式。
可此刻,没人需要她开口。
她的沉默已被苏倾月用科技与共情,译成了万人可闻的呐喊。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了拳头,更有几位年迈匠人闭目垂首,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
沈知衡脸色铁青,终于敛去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感性煽动改变不了现实!”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没有‘金缕阁’的资金扶持、品牌包装、全球推广,这些手艺早就湮灭在乡野尘埃里!你们谈尊严,可尊严能当饭吃吗?”
苏倾月静静看着他,眸光如寒潭映雪。
她没反驳,只是再度抬手,轻点平板。
下一瞬,三家公司股权结构图赫然投映于巨幕之上,层层嵌套,最终指向“金缕阁”控股平台。
紧接着,是近百项专利注册记录——苗绣图腾、侗族织锦纹样、苏绣双面异色技法……全为民间世代传承的非遗图案,却被以“创新设计”名义批量申请版权。
更令人窒息的是后续动作:数位原创绣娘因在网络售卖自家作品,被这三家公司以“侵犯着作权”为由起诉,索赔数十万元,作坊查封,生计断绝。
“你们投资的,从来不是手艺。”苏倾月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刃,“而是垄断的权力。”
“你们不保护传承,而是把活的文化变成私有资产,再反过来审判它的亲生母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曾低头顺从的匠人:“他们签下的不是协议,是断子绝孙的契约——因为一旦签下,他们的后代连学都不能学。”
林副厅踉跄后退一步,扶住椅背,额角渗出冷汗。
他喃喃道:“我们……我们真的走错了吗?”
会议陷入僵局。空气凝滞如铅。
良久,林副厅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全身勇气:“是否……能否设立一个第三方监管机制?让政府、专家与匠人共同参与决策?”
苏倾月转头看向他,
“可以。”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我提议,成立‘千匠联署委员会’,由全国百名以上非遗传承人实名投票,决定资源分配、项目立项与品牌授权。真正的匠心,不该由一座塔楼里的几个人说了算。”
“荒谬!”沈知衡猛然拂袖而起,茶杯震倒,水渍蔓延如血,“庶民岂能裁定艺术?文化需要引领者,而非群氓投票!你这是在摧毁整个体系的秩序!”
他转身欲走,长袍带风,留下最后一句冰冷警告:“苏倾月,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她立于台心,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独自撑起一方天地。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她轻轻启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中:
“我只想还它本来的样子。”
话音落时,腕间霞光微颤,徽章表面那细密的经纬纹路,竟隐隐发烫——
像是回应着千万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岁月深处执着穿针引线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