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洞,岁月仿佛被无形拉长,沉淀下一种亘古的宁静。洞顶有天然孔隙,漏下天光,随时间推移缓慢移动,如同无声的日晷,标记着晨昏交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那是玄奘法师周身自然散发的佛韵,混合着山岩的清凉、草木的微腥,以及陈默与孙悟空疗伤时引动的能量涟漪,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场”。
玄奘法师跌坐于洞府入口处,已然彻底沉入深定的禅境。他并非枯坐,其身如琉璃,通透无瑕,隐隐与整个山势地脉相连。每一次极其悠长的呼吸,都引动周遭稀薄的天地灵气如百川归海般汇涌而来,却并非霸道地掠夺,而是以一种圆融温和的方式,涤荡、净化、而后缓缓吸纳。其眉心处,一点圆觉慧光自然显现,不耀目,却恒定,照见自身,亦隐隐照亮整个洞府,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宁与祥和。
陈默与孙悟空分坐两侧,沐浴在这股浩瀚而慈悲的佛韵场中,疗伤恢复的事半功倍。
陈默彻底放松下来,不再刻意引导力量,而是将心神沉入识海,细细观摩那盏琉璃心灯。在玄奘的佛光笼罩下,心灯的火焰变得更加稳定、凝练,焰心那点七彩光核旋转的速度似乎都慢了下来,每一次闪烁,都仿佛在与玄奘的慧光应和。
他体悟着那种“静”与“定”的韵味,回想朝阳谷中强行引动朝阳真火、燃烧本命佛元的决绝,与此刻的圆融平和相比,一者如霹雳烈火,一者如涓涓细流,皆是力量,境界却迥异。
他开始尝试,不再仅仅将琉璃佛力视为攻伐或疗伤的工具,而是引导其模拟玄奘那包容、净化、滋养的特质。力量流过依旧有些隐痛的道伤之处时,不再是强行修复,而是如同温和的阳光照耀冻土,耐心地、一点点地化开那些淤塞与裂痕。进展似乎更慢了,但他能感觉到,每一次运转后,根基便扎实一分,与天地间的联系也紧密一丝。
另一侧的孙悟空,则经历着另一种蜕变。玄奘的梵唱佛韵对他而言,如同一剂最好的安抚剂,将那因混沌竖瞳异变和新力量掌控而生出的细微躁动与不确定性缓缓抚平。体内那缕混沌之力,在这祥和场域中,运行得越发自如灵动,甚至带上了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秩序感”。
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力量流转,开始尝试着更精细的操控。意念微动,那暗金之力不再局限于经脉,而是透出体表,在他指尖缭绕,时而化作一只迷你版的、憨态可掬的暗金小猴,笨拙地翻着跟头;时而化作一柄微缩的金箍棒模样,嗡嗡震颤;时而又散作一片薄雾,笼罩住他受伤的左臂,加速着骨骼的愈合。这种操控并非战斗,更像是一种玩耍,一种与自身力量加深联系的“游戏”。
玄奘虽在定中,却对洞内一切了然于心。偶尔,他会以心念传音,点醒一二。
当陈默过于追求平和而失了佛光本应有的“锐”时,便有温和意念传来:“慈悲亦含金刚怒,静定非是死水潭。当静则静,当动则动,心随意转,莫着相状。”
当孙悟空玩心过重,那混沌之力险些失控逸散时,亦有警示响起:“力如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嬉戏可熟稔,然需知止知收,常怀敬畏。”
二人皆能心领神会,及时调整。
如此过了十余日。
孙悟空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左臂夹板拆除,新生的骨骼虽还脆弱,但已无大碍,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矫健,只是气息更加内敛,那双金色眼眸开阖间,神光湛然,少了三分暴戾,多了几分沉凝与灵动机敏。他甚至能开始尝试着,将那一丝“归墟之气”的意韵融入普通的力量运转中,虽远达不到那日爆发时的威力,却也让其攻击带上了些许侵蚀、瓦解的特性,难以防备。
陈默的道伤也愈合了大半,琉璃心灯光芒温润,修为虽未大增,但对力量的感悟与掌控,却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偶尔与玄奘以心念交流佛法奥义,所言虽浅,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显是根基愈发深厚。
这一日,玄奘周身那恒定照耀的慧光微微波动,缓缓收敛入体。他睁开双眼,眸中仿佛有万千梵文生灭,最终归于一片澄澈平和的智慧海。
“阿弥陀佛。”他轻诵佛号,声音带着圆满出定的圆融之意。
陈默与孙悟空也同时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多日静修的疲惫一扫而空。
“师父。”“师父,您醒了!”
玄奘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二人,露出欣慰之色:“你二人恢复甚佳,更难得的是,心性亦有精进,善哉。”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西面,那双澄澈的慧眼中,仿佛映照出了极远方的一些景象:“静修时日已足,我等当继续西行了。只是前方之路,恐已非坦途。”
他并未详言,但陈默与悟空都能感觉到,玄奘定中修为大进,灵觉感应远超以往,定然是感知到了更多关于那“小雷音寺”的蛛丝马迹。
“师父,可是那劳什子小雷音有动静了?”悟空摩拳擦掌,虽经静修,好战之血未冷,反而因实力恢复且更有精进而跃跃欲试。
玄奘面色略显凝重:“魔踪已显,其势渐成。这一路西去,恐难安宁。”他顿了顿,又道,“然我等待缘法而至,见招拆招即可。你二人切记,前方之敌,恐非以往蛮力可降之妖,更擅惑心乱神,篡改认知,需时时警醒,坚守本心。”
“弟子明白。”陈默肃然应道。
悟空也收敛了嬉笑,重重点头:“晓得厉害!定不让那邪魔歪道惑了俺的心智!”
当下,三人收拾停当,出了古洞。
外界阳光正好,山风拂面,带来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离了那被玄奘佛韵笼罩的洞府,仿佛重新踏入了滚滚红尘,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压力似乎也随之而来。
玄奘辨明方向,手持九环锡杖,一步步向前行去,步伐沉稳坚定。陈默与孙悟空紧随其后。
起初一段路,山明水秀,并无异状。甚至偶有山民猎户见到他们这支奇怪的组合——一位宝相庄严的法师,一位气度沉凝的白衣居士,一位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悟空已自行变回原貌),虽觉惊奇,却也多是善意好奇,并无邪祟迹象。
但渐渐地,随着他们不断西行,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途经的村落城镇,关于“西天佛缘”的议论渐渐增多。但人们口中称颂的,往往并非遥远的灵山雷音寺,而是一处似乎更近、更“灵验”的所在。
“……要说拜佛,还得去那小雷音寺!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是啊是啊,张老汉家的顽疾,去求了弥勒佛祖,回来就好了!”
“王员外家求子,去了一趟,回来就怀上了!真是活佛在世!”
“听说寺中弥勒佛祖常显圣迹,洒下甘霖,点化愚顽,比那远在天边的灵山可实惠多了!”
此类言论,起初只是零星听闻,越往西走,便越是频繁,甚至成为市井乡间的主流话题。人们谈及那小雷音寺时,脸上无不带着狂热与虔诚,仿佛那便是世间唯一的净土。
更令人不安的是,偶尔能看到一些身着黄色僧衣、自称来自“小雷音”的行脚僧人。他们面容看似和善,眼神却总给人一种过于“完美”的呆板感,散发出的气息也并非纯粹的佛力,而是一种混合了香火愿力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腻的蛊惑之力。他们四处宣扬“小雷音”的种种“神迹”,分发一些免费的“开光”符水、念珠,吸引着更多信众前往。
陈默与孙悟空灵觉敏锐,自然能察觉到那些僧人与符水上附着的微弱邪异波动,但寻常百姓却深陷其中,对此深信不疑。
玄奘始终沉默前行,面对那些狂热议论和可疑僧人,他既不反驳,也不理会,只是双掌合十,低眉垂目,口中默诵《心经》,周身自有淡淡佛光流转,将那些无形无质的蛊惑之力悄然化去。
但陈默与悟空都能感觉到,玄奘的眉头,正微微蹙起。
“师父,那些秃驴分明有鬼!”一次歇脚时,悟空忍不住低声道,火眼金睛盯着远处几个正在“布施”符水的小雷音僧人,闪过一丝厉色。
“稍安勿躁。”玄奘缓缓摇头,“此乃阳谋。彼等并未直接害人,反而‘赐福’于民,广积‘善缘’。若我等此刻发难,反倒成了破坏‘佛法’,阻人‘向善’的恶人,正落其圈套。”
陈默沉吟道:“师父所言极是。其手段高明,并非强逼,而是诱使,令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信奉那伪佛。如此根基,恐更难动摇。”
“然其绝非真心赐福。”玄奘目光深邃,“那符水愿力之中,藏有极其隐晦的窃取与奴役之念。长久服用参拜,恐心神渐失,终成彼等傀儡,献祭所有而不自知。”
正说话间,忽见前方官道之上,烟尘滚滚,竟有一支庞大的队伍迤逦而行!看打扮多是普通百姓,携老扶幼,推车挑担,个个面带风霜却眼神狂热,正艰难却坚定地向西跋涉。
一打听,方知这竟都是前往“小雷音寺”朝圣的信徒!来自数百里外的州府,已徒步行走月余!
队伍中,甚至有那“小雷音”的僧人前后照应,分发清水食物,口中不断鼓吹着:“坚持!就快到了!至诚之心,必见弥勒真颜,得享极乐!”
看着那些被蛊惑的、衣衫褴褛却目光狂热的百姓,看着人群中那些明显已被符水掏空了精气、却兀自不觉的虔诚信徒…
悟空气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现出原形,将那几个妖僧打成肉泥。
陈默亦是面色凝重,袖中手指微微握紧。
玄奘默然注视着那浩荡而愚昧的队伍,许久,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慈悲与沉重。
“魔劫已至,就在眼前。”
他缓缓抬步,继续西行,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陈默与悟空耳中。
“前方便是那‘小雷音’布下的第一道魔障。”
“且随为师去看看…”
“这伪佛之地,究竟是何等…‘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