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五月初九,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晨雾浓得能掐出牛乳。我一身呢子副官服,肩章一星,腰束牛皮武装带,脚踏长筒马靴——昨儿夜里刚让估衣陈熨得平平整整,连帽檐的铜徽都擦得晃眼。此刻,我挺胸收腹,随同一队真官佐踏上月台,皮靴跟砸在水泥地上,齐响,像在替谁敲丧钟。
今天,白坚武的专列到了。
月台两边,保安队背枪戒严,刺刀挑着雾气;再往后,日本驻屯军派了一个小队,钢盔反光,长刀反背,像一排冷冰的栅栏。我混在迎接队伍里,心跳比鼓点还密——这是第5天,我要用眼看真枪,用鼻闻火药,用指尖探一探到底几斤几两。
口令!一名上尉拦我。
直鲁必胜!我沉声答,同时递上那张昨夜赶制的巡阅使署副官证,钢印红得耀眼。上尉对照名单,又瞄我月亮门后脑勺,没吭声,挥手放行。我暗松半口气——燕子已飞进笼子,下一步,落在那条噬人巨蟒的七寸上。
专列轰隆隆进站,黑漆车身缠着白雾,像一条穿孝的龙。头节装甲,第二节客厅,第三节卧铺——大帅厢。车门开,先跳下两名马弁,背德国造冲锋枪,眼珠子扫射比子弹还快。随后,一个高大身影出现:青呢军服,金线绶带,腰束宽皮带,左胁下悬着一把银柄左轮——日头刚升,枪柄二字被光一撩,闪得我瞳孔生疼。
白坚武,四十出头,剑眉虎目,唇上两撇胡子油亮,像用墨汁写过又风干。他站在车梯上,先朝远处日本小队敬了个礼,又对月台官兵挥手,声音洪亮:诸位辛苦!嗓音混着汽笛,震得人耳膜发麻。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余光扫过欢迎队列,像在找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迎接仪式简短得近乎寒碜:军乐没响,演说没有,连合影都免了——一切为了。我随队护送他出站,走到月台中段,忽听前方一阵骚动: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高举标语,从候车厅冲出来,反对军阀镇压!保安队立刻挺枪,刺刀亮成一排獠牙。白坚武却抬手制止:学生娃娃,怕啥?他长腿一迈,竟迎上去,右手按住枪套,拇指一挑,地拔出左轮——银光划破雾气,二字晃得人眼花。
人群瞬间安静,学生也愣住。我却心跳骤停:枪!真枪!第一次离我不到三丈。白坚武面带微笑,左手托枪,右手拇指一拨,转轮地弹出,六颗铜壳子弹哗啦啦落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得像碎玻璃。接着,他手腕一抖,空轮归位,合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三秒。空枪插回枪套,他冲学生拱手:子弹我卸了,枪是空的,你们还怕吗?都回去吧,别被坏人利用!
学生面面相觑,保安队趁机冲上去,连拖带拽。白坚武转身,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我的方向,嘴角一挑——那笑,像屠夫看绑好的猪,又像猫看笼里的鸟。我浑身汗毛倒竖:这是演给我看的!他知道有人要动枪,所以当众卸弹,既示威,又钓鱼——等我这条上钩。
可我来不及多想,机会稍纵即逝。我跨前一步,假装替他挡人潮,实则贴近,眼睛死死盯在枪套开口——转轮里,还有东西!普通转轮卸弹后空空如也,可白坚武的转轮,最后一格竟嵌着一颗异样子弹:弹头钝,底火凹,壳体发黄,像被火烤过。最关键的是,弹壳底部,在日光下闪出两个极细字母——S·K。
S·K?我脑子一声,像被针扎。豁嘴六的半截小指、照像张暗房里的日本便衣、车顶铅封三-丸……所有线索突然串成环,而这颗哑火弹,是环上最刺眼的一颗缺口。
我强压心跳,随队走出站台。白坚武上汽车前,又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像两根钉子,钉在我脸上,又移开。车门地合上,尘土飞扬,雾气被尾气撕成碎片。我立在原地,后背湿透——他认出我?亦或,只是试探?
解散口令一下,我低头疾走,拐进厕所,闩上门,从袖筒掏出那颗刚趁乱滚到脚边的子弹——正是他卸下的六颗之一,我偷捡了这颗特殊弹。阳光下看更清楚:弹壳底部,S·K刻得极细,像用针尖划的;底火被锉过,故意打不响。这是一颗仪式弹——杀不了人,只能。
S·K是谁?我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日本商社?英国货号?还是人名缩写?忽然,我想起照像张暗房里,那张日本便衣的照片——他袖口绣着,而三-丸S·K会不会是同一批标记?如果真是如此,白坚武为何把一颗日本标记的哑火弹留在枪里?是疏忽,还是故意留底牌?亦或,他根本就知道枪会响,也知道枪会?
午后,我回到阁楼,把子弹放在煤油灯座下,用放大镜一寸寸照。弹壳侧面,竟还有更细的划痕——一排极小的日文假名,翻译成中文是。镇魂?!我后背发凉:日本军方习俗,处决前留一颗哑火弹,意为,让冤魂找不上枪手。白坚武留这颗弹,是给自己,还是给那二十七条学生亡魂?
灯芯爆响,像给答案添个回音:都不是。他是给镇魂——他知道我要来,所以提前把装进枪里,等我身手,一并收走!
我望着那颗小小铜弹,忽然觉得它重若千钧。它不再是金属,而是一枚:白坚武邀我入局,赌命,赌枪,赌到底写在哪边。我若退缩,便是输;若前行,也许正中其套。但燕子天生逆风飞,套子越紧,越要啄开一线天。
黄昏,我把哑火弹藏进怀表盖里,背手看墙。墙上,所有线索排成三角:
顶端——白坚武的枪;
左下——日本人车顶藏箱三-丸;
右下——S·K哑火弹。
三条线交汇,直指明日夜里专列——那是三角的,也是最锋利的尖。
我拿出铅笔,在图下写:
第5天,空枪示威,哑火镇魂;
S·K是谁?——答案在枪响之前,也在枪响之后。
写完,我吹灯,让黑暗像被子压下。窗外,夜航的火车拉响汽笛,悠长、凄厉,像给某人送葬,也像给某人庆生。我闭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里一遍遍回放白坚武那抹笑:
猫看笼中鸟,
屠夫看捆猪,
猎人看——
枪口下的燕子。
我摸向后脑,月亮门在夜里发着青光。
青光说:
飞吧,逆风的燕子,
先啄哑火,再啄真火,
最后,把两个字——
钉在铁轨上,让它自己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