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湍急的河面上起伏,木桨划开的水流声混着两岸鸟鸣,本该是惬意的景致。可对玉砚而言,却是难熬的折磨。
他蜷缩在船舱角落,双手死死抓着船沿,指节泛白。
胃里翻江倒海,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船身一个颠簸,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探出身去,对着河面干呕起来。
柳轩羽迅速从行囊中取出备好的物品,几个新鲜的柑橘,一壶温热的姜茶,还有一贴淡青色的膏药。
“殿下,贴这个。”他将膏药递过去,声音平稳,“贴在肚脐上方三指处。”
说罢,他转过头给玉砚留下了操作空间。
玉砚颤抖着手接过,膏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闻着让人舒心些。
他笨拙地掀起衣摆,将膏药贴在腹部。凉意透过皮肤渗入,竟真的缓解了些许恶心感。
见玉砚脸色稍缓,柳轩羽才取出食盒。里面整齐码着几样素点心:桂花糯米糕、芝麻酥饼、还有一碟腌梅子。
“先喝口茶。”他倒了半杯姜茶递过去,“慢些咽。”
玉砚小口啜饮,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姜的辛辣驱散了喉间的酸苦。
他捧着茶杯,像捧着救命稻草,连喝了好几口才停下。
“您身子太弱,该用些荤食补补。”柳轩羽看着玉砚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道。
玉砚连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间根本不存在的佛珠,这是他在寺庙养成的习惯。
“那至少吃些果子。”柳轩羽剥开一个柑橘,清甜的果香立刻在舱内弥漫开来。
玉砚接过橘子,掰了一瓣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口腔迸开,总算压下了喉头残余的恶心。
他这才注意到,柳轩羽准备的全是他平日爱吃的:柑橘去了白丝,梅子去了核,连酥饼都是少油的素馅。
正当玉砚勉强吃了半块糕点时,船身突然剧烈一晃。柳轩羽瞬间按住刀柄,另一只手稳稳扶住玉砚的肩膀。
“没事。”船头的渔夫低声道,“只是过激流。”
果然,片刻后船又恢复了平稳。但玉砚刚缓和的脸色又白了回去,捂着嘴直喘气。柳轩羽见状,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
“含在舌下。”
玉砚乖乖照做,药丸带着浓郁的薄荷味,清凉感直冲脑门,晕眩顿时减轻不少。
“这药......”玉砚含着药丸,含糊地问。
“军中常备的。”柳轩羽面不改色地收起瓷瓶,没提这是临行前将军特意塞给他的,说是万一小殿下晕车或晕船可以用。
玉砚也没多问,只是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
柳轩羽静静守在一旁,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日头渐高,河面平静了许多。玉砚终于适应了船的行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柳轩羽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了件外袍,
“还有多久到青鱼渡?”
“日落前。”老渔夫头也不回,“后面有尾巴跟着,得绕个弯。”
柳轩羽眼神一凛,手按上了刀柄。但看了眼熟睡的玉砚,又缓缓松开。
“绕远些。”他低声道,“殿下受不得急弯颠簸。”
后半程的河道宽阔平缓,玉砚一觉睡醒,竟觉得神清气爽。船头的小炉上煨着粥,米香混合着莲子的清甜飘满船舱。
“醒了?”柳轩羽盛了碗粥递来,“趁热用些。”
玉砚接过碗,惊讶地发现粥里还飘着几片桂花瓣,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软糯香甜,竟比寺庙的斋饭还要可口。
“好喝。”他由衷地赞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柳轩羽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他家将军早就将殿下的爱好跟他说了,叫他一路上多照看:“慢些用,还备了茯苓糕。”
夕阳西沉,小船在金色的水面上划出一道悠长的波纹。
不知小船飘飘荡荡了多久……
暮色沉沉,青鱼渡的灯火在河面上投下亮光。柳轩羽将玉砚安顿在渡口最隐蔽的“悦来客栈”,这实则是风影的一处暗桩,掌柜与跑堂皆是练家子。
“殿下且在此歇息。”柳轩羽嘱咐道,“静竹师傅还没有到,我去寻,属下两个时辰内必回。”
玉砚点头,眼中满是担忧。
柳轩羽带着两名精锐沿河岸搜寻。
初夏的芦苇已长得齐腰高,晚风拂过时发出沙沙声响,完美掩盖了脚步声。
行至二里外的老柳树下,走在最前的影卫突然蹲下。
月光照见石阶上几滴深褐色的痕迹,还未完全干涸。柳轩羽沾了些在指尖捻开,血腥味混着淡淡的铁锈味,是淬过毒的兵器。
顺着血迹往芦苇深处走,河滩上歪着一艘破旧的渔船。
船板早已腐朽,舱口垂下的渔网却像是新挂上去的。柳轩羽打了个手势,两名随从立刻左右包抄。
掀开渔网的刹那,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静竹半靠在舱壁上,灰色僧衣被血浸透了大半,右手还死死握着一截折断的箭矢。
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未褪,待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劲。
“柳...施主......”
柳轩羽跃入船舱,单膝跪地检查伤势。刀伤自左腹斜向上延伸,差半寸就伤及脏腑。
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显然淬了毒。最棘手的是箭伤,箭头还卡在右肩胛骨里,周围的皮肤已经发黑。
箭上还有二皇子府的暗纹。
柳轩羽解下腰间皮囊,倒出三样东西:青瓷药瓶、牛皮针包、一卷桑皮线。
“忍着。”他撕开僧衣,将烧酒直接浇在腹部伤口上。静竹浑身肌肉绷紧,喉间溢出闷哼,却硬是没叫一声。
药粉洒上去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冒起细小的白沫。这是特制的解毒散,药性霸道,却能中和大多数常见毒素。
静竹疼得仰起脖子,脖颈上青筋暴起,后背重重撞在船板上。
“还有一箭。”柳轩羽示意随从按住静竹,“要取出来。”
他取出匕首在火上烤红,顺着箭杆切入皮肉。
腐肉被烫焦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船舱里,静竹咬着的木棍“咔嚓”断裂。当啷一声,带倒钩的箭头终于落在铜盘里,通体泛着诡异的蓝光。
“孔雀胆。”柳轩羽脸色骤变。
静竹仰躺在船板上,胸前的箭伤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孔雀胆的毒素已经蔓延至锁骨位置。
柳轩羽跪在他身侧,手指轻轻拨开被汗水浸透的僧袍。“得罪了。”他低声道,俯身将唇贴在伤口上。
第一口毒血吸出时,静竹的身体因为疼痛猛地弓起,他紧紧地抓住柳轩羽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柳轩羽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在剧烈颤抖,汗水从静竹的额头滚落。
“再忍忍。柳轩羽吐出一口黑血,血腥味中带着孔雀胆特有的甜腥。他再次俯身,这次静竹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素侵蚀下的伤口周围已经发硬,柳轩羽不得不用力吮吸,黑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静竹的僧衣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船突然摇晃了一下,柳轩羽险些摔倒。他用手肘撑住身体,发现静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睫毛不住地颤动,嘴唇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
最危险的是毒素已经逼近心脉位置,那些蜿蜒的青色纹路像蛛网般向心脏延伸。
“不能睡!”柳轩羽拍打静竹的脸颊,从腰间取出解毒药粉。药粉洒在伤口上时,静竹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喘息。
柳轩羽迅速撕下衣摆包扎,布条勒紧的瞬间,静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因高热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扩散,映着摇晃的船灯。静竹的视线没有焦点,手指虚弱地抓住柳轩羽的衣襟,“快走...小心他们有...埋伏...”
柳轩羽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放心,是我,柳轩羽。殿下很安全,外面也很安全。”他感觉到静竹的手心烫得吓人,脉搏快而微弱,像只受惊的鸟儿。
静竹的眼神渐渐聚焦,他试图起身,却被一阵剧痛击倒,冷汗再次浸透僧衣。“柳...侍卫...”他气若游丝,“孔雀胆...需用...”话未说完,又陷入昏迷。
柳轩羽知道时间不多了。他解开包扎,再次俯身吸毒。这次毒血的味道更加浓烈,他的舌尖开始发麻。
当第三口毒血吐出时,柳轩羽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他强撑着取出第二包药粉。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静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剧烈挣扎。
柳轩羽不得不用全身重量压住他,感觉到僧袍下的肌肉绷紧如铁。“马上就好...”他声音沙哑,自己的额头也布满冷汗。
突然,静竹的挣扎停止了。
柳轩羽心头一紧,急忙探他鼻息,微弱但平稳。那些青黑色的毒纹正在缓慢消退,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暗红色。
柳轩羽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喉咙火辣辣地痛。
他刚要起身取水,一阵剧痛突然从腹部窜上。柳轩羽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是刚才不慎咽下的毒血开始发作。
他强撑着爬到船边,将黑血吐入河中。
“柳...侍卫?”静竹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轩羽转身,看到和尚已经睁开眼,虽然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已经清明许多。
“别动。”柳轩羽抹去嘴角的血迹,“毒刚控制住。”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静竹的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眉头皱起。“你也...”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桨声。柳轩羽立刻吹灭船灯,黑暗中只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小心追兵。”
……
梆子声刚过,悦来客栈的后门被轻轻叩响。
“快!准备两间上房!”
玉砚一个箭步上前,接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僧人。静竹的僧袍被血浸透,面色青白如纸,嘴唇泛着诡异的紫黑色。
身后另一个黑衣人搀扶的柳轩羽更糟,他脖颈处布满可怖的青筋,嘴角不断溢出黑血,已经无法站立。
“殿下,柳大人他...”黑衣人声音发颤。
玉砚的手指已经搭上静竹的脉搏,眼神陡然一凛。“不是两间,要一间大房!再迟半个时辰,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二楼东厢的房门被猛地踢开。
玉砚亲自将静竹平放在床榻上,从袖子中取出三枚金针,精准地刺入柳轩羽颈侧要穴。
柳侍卫的瞳孔已经涣散,手指呈现可怕的痉挛状态。
“孔雀胆...”他扯开静竹的衣襟,露出那个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敷料揭开时,一股甜腥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更可怕的是柳轩羽的状况,这个傻子肯定是用嘴吸过毒!
“备热水!取药箱来!去药堂,就说玉公子要他们珍藏的雪蟾蜍和七叶灵芝!花多少钱都行,一定要尽快带来!”
随从刚要走,玉砚又厉声补充:“再抓白芷三钱、黄连五钱、半边莲一两...不,要二两!”他边说边用剪刀剪开柳轩羽的衣领,露出肿胀发紫的喉咙,“还有生甘草一斤,要快!”
热水端来,玉砚用金针封住两人心脉要穴。
他先处理静竹的伤口。
柳轩羽突然在榻上剧烈挣扎起来。一个黑衣人惊呼:“大人吐血了!”玉砚回头,看见柳轩羽正大口呕出黑血,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正死死盯着静竹的方向。
“柳轩羽!”玉砚扑过去按住他,手指触到颈部脉搏时心沉到谷底,毒素已经攻心。他毫不犹豫拔下头上簪子,在柳轩羽喉头划开一道小口,黑血顿时如注涌出。
这时随从终于带着药材冲进来。玉砚扫了一眼,脸色更沉:“快把雪蟾蜍给我!”
寅时三刻,柳轩羽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玉砚检查他喉咙时,发现肿胀已经消退大半,但声带恐怕...他不敢往下想。
静竹的情况更复杂。
敷了药的伤口开始流出黄色脓液,这是好兆头,但高热始终不退。
玉砚不断更换冷毛巾,看着那张总是温和带笑的脸此刻扭曲在痛苦中。
“殿下,您该休息了。”老随从第无数次劝道。
玉砚摇摇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静竹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玉砚探他脉搏,虽然微弱但已趋于平稳。转头看向另一张榻上的柳轩羽,发现侍卫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安静地看着他。
“柳轩羽!”玉砚扑到榻前,“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柳轩羽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他眼神一暗,随即急切地看向静竹的方向。
“师兄没事了。”玉砚声音哽咽,“你们都没事了...”
柳轩羽闭上眼睛,他做了个写字的手势,玉砚连忙取来纸笔。
“卑职失职”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让玉砚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傻子...”他骂着,却紧紧握住柳轩羽的手,“谁让你用嘴吸毒的?”
柳轩羽虚弱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