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白云羿那里借了几本话本后,银烬在青丘的消遣便又多了一样。她时常寻个安静惬意的地方——或是窗边的软榻,或是洞府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下,慵懒地倚靠着,手中捧着一卷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手边总会放着赤霄吩咐仆从特意为她准备的各式精致糕点。糕点香甜软糯,与她手中那些或侠骨柔情或光怪陆离的故事倒是相得益彰。
赤霄很快便发现了银烬近来沉迷于手中书籍的现象。他起初并未在意,只当她是无聊解闷,但很快便察觉,她手中那些书籍的材质和装帧风格,并非他之前从青丘藏书阁寻来为她排忧解闷的那些游记或地理杂记,那些书籍封面花花绿绿,一看便知是些凡间流传的通俗话本。
这日,赤霄处理完事务回来,又看到银烬倚在窗边软榻上,一手捻着块桂花糕,一手捧着书卷,视线专注地落在书页上,连他进来都未有反应。
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那些书上,开口问道,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爹爹,这些书……是从何处得来的?”
银烬正看到精彩处,心思大半都在剧情上,闻言头也没抬,一边将剩下的糕点送入口中,一边随口答道:“哦,从白云羿那儿借的。”
“白云羿?”赤霄的声音微微下沉,那双魅惑的狐狸眼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银烬尚未察觉,顺着话头接道:“嗯,我前几日看他在看这话本,觉得有趣,便跟他借了几本……”话说到一半,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这不就等于承认了白云羿受罚期间还在偷懒看闲书吗?她立刻打住,抬起眼看向赤霄。
果然,赤霄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金瞳中暗流涌动,语气带着一丝冷意:“看来他倒是‘能耐’,清扫落叶之余,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银烬心中暗道不好,试图帮白云羿开脱:“呃……他也只是偶尔看看,并未耽误太多……”她本意是想说情,让赤霄别罚得太重。
然而,银烬越是帮白云羿开脱,赤霄的脸色越是阴沉。
听着银烬那带着点维护意味的语气,赤霄只觉心中抑制不住地窜起一股无名火,爹爹何时与那小子这般熟稔了? 再联想到白云羿那日胆大包天的求爱举动,赤霄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闷得发慌。
看赤霄的脸色并未因自己的解释而缓和,反而眼神愈发复杂难辨,周身都开始散发低气压,银烬只能在心中为白云羿默默点了根蜡烛,知道这事怕是无法善了了。
赤霄抿紧了唇,深深地看了银烬一眼,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带着一身低气压离开了。
没过多久,一道属于赤霄的、蕴含着妖王威压的低哑嗓音,如同滚雷般响彻整个青丘山:“白云羿,受罚期间偷懒怠工,屡教不改!现罚期追加一月,以儆效尤!”
声音清晰地传遍了青丘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正在青丘主道某处,一边掐着手指头计算着“刑满释放”的日子,一边偷偷靠着树干偷懒的白云羿,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惊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树杈上栽下来。
他愣愣地听着回荡在山间的命令,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彻底化为绝望。
“又、又加一个月?!为什么?!为什么啊——!”
凄厉的哀嚎再次响彻山林,比秋风更加萧瑟。那眼看着即将到头的“苦日子”瞬间又变得遥遥无期,白云羿只觉眼前一黑,天都塌了下来!
过了几日,银烬想着白云羿受罚期莫名被延长,终究有自己说漏嘴的缘故,心下略有些过意不去。她便从赤霄吩咐仆从为她准备的各式糕点里,顺手拿了一碟看起来最是香甜软糯的,用食盒装了,提着去找白云羿。
这次,她在主道上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人。许是加罚的威慑力十足,白云羿这次不敢再偷奸耍滑,正吭哧吭哧地挥动着那柄巨大的扫帚,清扫着仿佛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不情愿的沉重,却也算得上勤勤恳恳,不敢再有丝毫懈怠。他额头沁出的一层薄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光。
白云羿看到银烬提着食盒走来,动作顿了顿,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想起那日洞府中尴尬至极的“春宫画册事件”,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烫,眼神飘忽了一下,才略显局促地唤了一声:“阁下。”
银烬走到他近前,看着他勤恳扫地的模样,开门见山道:“那日是我说漏了嘴,才害你受罚期延长,实在抱歉。”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道歉的意思却是明确的。
白云羿见银烬神色自然,完全没有提及那日尴尬之事的迹象,心中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是真的没把那本画册放在心上。他本就是爽朗不记仇的性子,见银烬还特意来道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摆手,故作洒脱地道:“阁下别往心里去,这事也不能全怪您,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偷懒不对,是我罪有应得,怪不得旁人去。”
银烬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再纠结于此,顺手打开了食盒盖子,里面精致诱人的糕点散发着甜香。“这个,算是赔礼。”她将食盒递到白云羿面前。
白云羿眼睛一亮,他打扫了这大半日,早就腹中饥饿,此刻见到如此精致的糕点,顿时将什么尴尬、什么加罚的都抛到了脑后。他也顾不上客气,咧嘴一笑,道了声:“多谢阁下!”便伸手从食盒里拿起一块做得如同粉色花瓣般的糕点,看也没看,直接整个丢进了嘴里。
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灵植特有的清香,美味得让他眯起了眼睛。白云羿一边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银烬说道:“唔…好吃!阁下您…嗐,真的不必如此费心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那满足的表情和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神,显然对这“费心”的赔礼十分受用。他三两口咽下糕点,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再次抓起扫帚,对着银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阁下您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扫,绝对不再偷懒!”
银烬看着他这副简单满足、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样子,清冷的眸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言,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重新投入与落叶的“战斗”之中。
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将青年充满活力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银烬配合着白云羿清扫落叶的速度,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慢慢走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秋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刚扫净的石板上,白云羿认命地再次挥动扫帚。
沉默了片刻,白云羿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侧过头看向银烬,试探性地问道:“阁下……您,真的……是赤霄的爹吗?”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什么忌讳。
银烬闻言,脚步未停,清冷的眼眸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怎么,我看着不像?”
“呃……倒也不是像不像的问题,”白云羿挠了挠脸颊,组织着语言,“主要是……我印象里,赤霄他当年在青丘的时候,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那些同辈的混蛋家伙,还经常拿这个挤兑他、欺负他……所以,他突然多了您这么一位……爹爹,确实挺让人意外的。”他说起往事,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对当年那些霸凌者的不齿。
银烬的目光微微一动。赤霄确实时常会同她讲起过去,但内容大多围绕着他们在灵山修行的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对于更早之前,在青丘的童年,他几乎闭口不提。
此刻听白云羿提起,银烬便顺势问道:“他未化形前,在青丘……具体是怎样的?”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放得慢了些。
白云羿一边挥动着扫帚,将金黄的银杏叶扫到路旁,一边回忆道:“赤霄他……本不是青丘土生土长的狐族。据说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狐崽子,阴差阳错闯进了青丘的地界。也是他运气好,或者说天赋异禀,靠着青丘充沛的灵气开了智。”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了些:“可开了智,麻烦也就来了。青丘那些自诩血脉高贵的家伙,哪里容得下一只外来野狐?再加上他无依无靠的……唉,那时候可没少受欺负。”白云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排挤都是轻的,抢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树洞,夺他辛苦攒下的灵果,都是家常便饭。他那时候修为浅,打又打不过,争又争不赢,常常是浑身带伤,躲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舔伤口。”
银烬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仿佛能勾勒出一只瘦小的、毛发或许都黯淡无光的红色幼狐,在陌生的、充满恶意的环境中,瑟瑟发抖、艰难求生的画面。她想起赤霄如今那强大威严,甚至带着些许偏执掌控欲的模样,很难将两者联系起来。那些刻意不曾提及的童年创伤,或许正是塑造了他如今性格的根源之一。
“那时候……没人管吗?”银烬问道,声音比平时更轻了些。
白云羿叹了口气:“管?谁会为了一个外来野狐出头?长老们事务繁忙,只要不闹出狐命,小辈之间的打打闹闹,他们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我爹……偶尔看不过去,会私下里训斥我那些过分嚣张的同族几句,但效果也有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也可能正因为这样,赤霄后来修为稍有起色,就独自离开了青丘。再后来……就是他强势回归,以绝对的实力横扫一切,坐上了妖尊之位。”
银烬沉默着,没有再问。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赤霄对她会有那般近乎病态的依赖和执着。对于曾经一无所有、受尽欺凌的他来说,那个在绝境中给予他温暖、教导他、给了他一个“家”和“义子”名分的原主,恐怕是他漫长灰暗生命中,能抓住的唯一的光。
而这束光一旦失去过,他便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所以才会在知道她失忆后,如此急切地想要找回过去,如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甚至对任何可能靠近她的人,都抱有极其强烈的警惕。
白云羿说完赤霄过往的辛酸,心中感慨万千,但那个最初的问题依旧盘旋在他心头。他忍不住再次追问,语气比刚才更加认真了些:“所以……阁下,您真的……是赤霄的亲爹吗?”
银烬从对赤霄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听到这个问题,很干脆地摇了摇头,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不是亲的。是干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他离开青丘之后认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白云羿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这就说得通了!”他心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还好,阁下并非那种抛弃幼子、不负责任的刻薄父亲。
然而,这个念头刚落,另一个问题却鬼使神差地浮上白云羿心头。他几乎是没过脑子,话就脱口而出:“那……阁下您,现在有……道侣吗?”
这话一问出来,白云羿自己就先惊住了!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瞬间爬满了懊悔和尴尬——完了完了!我怎么问这种私密的问题!这张破嘴!怎么就是管不住呢!又在冒犯阁下了!
银烬也被白云羿这跳跃性极强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白云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没什么!就、就是随便问问!阁下您要是不想说,完全可以不说!就当我没问!真的!”他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银烬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避讳的问题。她只是略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一脸平淡地回答道:“曾经……应该是有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曾经……有……有的?”白云羿听到前半句,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是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但还没等这失落感蔓延开,银烬的后半句话便接踵而至——
“不过,应该都死了。”
“死、死了?!”白云羿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落被巨大的震惊和懊悔所取代!
“对不住!对不住!阁下!我不是故意的!我……”白云羿急得额头冒汗,连连道歉。他居然勾起了对方痛失所爱的悲伤回忆!他这张破嘴!他简直想当场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然而,就在这强烈的自责中,白云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银烬表述中的异样——“应该”?还有她那过于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漠然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压下心中的慌乱,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应该’……?阁下,您这话是……?”
银烬看着他一脸紧张又困惑的模样,倒是没什么隐瞒,直接说明了情况,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失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关于道侣的事,也只是隐约有点感觉,知道曾经存在过那么两个人,但具体是谁,发生了什么,都忘了,关于他们的结局也是听别人说的。”
白云羿彻底愣住了。
失忆……
所以,那平淡的语气,并非冷漠,而是……空白?
他看着银烬那双清澈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琥珀色眼眸,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先前那些尴尬、懊悔、失落,都化作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更加卖力地挥动起了手中的扫帚,仿佛想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气氛,连同地上的落叶一起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