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数十年如一日地镇守大西北,家里做主的自然有太夫人。
中堂里站着国公府的大小主子,足有二十几号人,却安静地鸦雀无声。
连三房最淘气的五岁小郎,都只缩在奶娘的怀里,一声不敢出。
因为堂上的气氛,实在是很压抑。
作为国公府目前最有权力的话语人太夫人,从顾希岭进门,只看了他一眼,就一直闭目养神,一个字都没说。
太夫人不开口,就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第一代定国公出身乡野,原本就是个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当天下纷争四起时,为混口饭吃,跟随了大燕开国祖皇帝闯天下。
大燕朝建立,拿命拼来的世袭定国公爵位,就顺理成章抱回了家。
有了权势,余下的财富、美人种种自然应有尽有。
连儿子,都可以娶皇室郡主为妻,也就是如今的太夫人。
太夫人虽然出身皇家,不过却是皇权初建时期的郡主。
那时候大燕政权初定,江山不稳,将士仍然连年征战在外。
不少将领的妻子也会随夫君出征,年轻时的太夫人,就是当时名噪一时巾帼不让须眉的一员。
如今年纪大了,常以和蔼慈祥示人,可当她有意压制谁的时候,那一身威严的气势能让年轻男子腿软。
而这样类似于下马威的场面,顾希岭早就想过。
他古铜色的脸棱角分明,半垂着眼睑遮住眼底的肃杀,单膝跪在大堂中,不卑不亢。
即使跪着,那壮实的身影,也每一处都写满了威武不屈,那挺直的身板,散发着战场拼杀过的人才有的铮铮气势。
当他接到帝王召见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踏进这繁华之地后,他将会遇到什么。
冷眼、嫌弃、不屑、算计……
母亲日夜怨怼的一切,都将全部转移到他身上。
只是,他却只能承受。
母亲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能名正言顺来到这座她渴望却一生都没有机会踏进来的富贵牢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中堂依然寂静。
带病端坐的国公夫人袁氏有些坐不住了,脸色越发难看,额角沁出了细汗。
即便她也想给这外室子难堪,她身体却支持不住。
看着站在那芝兰玉树般优秀无双的儿子,不但和一个名声狼藉的伯府之女定了亲,如今连板上钉钉的世子之位也不稳了,她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而袁氏没有想到,甚至是太夫人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们刻意营造下马威的气氛,竟然会被一个最不应该的人给打破。
一直站在太夫人身后的顾重久,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很平静地开口道:“祖母,您的腰椎不好,姚太医可是嘱咐过不能久坐,母亲也病着,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也该传午膳了?”
所有心思各异的人都没想到,主动开口打破沉寂的会是顾重久。
明明顾希岭的回府,影响最大的人就是顾重久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唰地凝聚到顾重久脸上,虽没明说,但那意思很明显——
这孩子莫不是也是脑子进水没控出来?
顾希岭第一个把视线移到这个弟弟脸上,之前没来及细细打量,如今细看之下,忍不住暗赞一声。
十六、七岁的小郎君,眉目俊秀如画,简单的月白长衫,却能穿出一身清贵卓绝,就这么静静站着,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真真不负顾家玉郎的传言。
只不过那双平静的眸子,却让顾希岭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死寂,无情无绪的死寂。
就好像,眼前这个外表如玉的少年,早已经看遍了世间沧桑,内心已沉淀了红尘中最深的寂寥。
这与探子打探的,顾重久才华过人,却清傲自负的消息似乎并不相符。
不过,顾希岭还是对顾重久看过来的目光,露出个略带感激的浅笑。
顾重久,是从他踏进府门这么久,第一个对他传达善意的人。
太夫人在顾重久开口的刹那睁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老眼里却滑过一道精光,看来满府里,只有这个孙子是看得最明白的。
抬抬手,太夫人对依然跪在地上的顾希岭道:“别跪着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在府里住下,待你父亲下个月回来,就给你正式开祠堂上族谱,起吧。”
“是,太夫人。”顾希岭的嗓音,也带着将士的铿锵有力,他很知道分寸,只称呼太夫人。
太夫人扶着顾重久的手缓缓起身。
看着英气勃勃,与定国公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顾希岭,点点头,“去见过你母亲和两位叔叔,往后,和年哥儿一样喊我祖母,一家子骨肉,别让人笑话了去。”
“是,祖母!”顾希岭心头一热,大声应道。
嫡母袁氏大家风范,安置他的院子丝毫不比顾重久的差。
虽然看着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但他可以理解,毕竟对于顾重久母子来说,他这个村妇之子就是来抢夺她儿子爵位的。
两个庶出叔叔长相与定国公毫无相似之处,估计都随各自的姨娘,对他这个刚进府的大侄子,都表现的和蔼可亲。
二叔在鸿胪寺任职,三叔在太仆寺任职,都是不打眼不着紧的清闲文职。
毕竟家里已经有顾戬这个兵权在握的定国公,就万不可再出权臣,太夫人一直都是个谨慎的。
余下同辈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俱出自这两房,二叔目前有三子二女,还有庶子两个,庶女两个,三叔二子一女,无庶出。
与加上他才两个儿子的大房比起来,这庶出的两房可真是人丁兴旺。
一圈亲认下来,顾希岭对未来国公府生活突然有了点信心,看来,这座富贵繁荣的定国公府,也不是娘亲所言那么阴暗无情。
顾重久站在青石径尽头,看着意气风发的顾希岭朝自己走过来,眼底有涩意缓缓浮起。
原来,前世他从来没看在眼里的,却为救他而亡的莽夫,是如此的英姿勃勃。
那浓黑的眉,刚毅的下巴,坚定的眼神,原来和父亲如此相像。
从前世噩梦般的一生醒过来,他最愧疚和最迫切想见到的,就是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上世这个肯为他而死的人,这世他会好好待他。
那么,改变的第一步,就从称呼开始吧。
眨了下眼,顾重久看着顾希岭,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大哥。”
顾希岭猛地就顿住了脚。
顾重久在这站着他早就看见了,他想过各种场面,比如声色俱厉让他滚出国公府,再比如让他识相点趁早别打世子之位的主意,世家贵公子不都是这样?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可这温暖赤诚的笑容,一声真心实意的大哥,却是他最没有想过的。
“你……二弟……”饶是稳重如顾小将军,也忍不住动容,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他是村妇之子,也是粗莽的军人,可再粗枝大叶,对真心假意还是分得清的,顾重久这声大哥叫得丝毫没有掺假。
顾希岭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只要稍微对他示好,他就傻傻地把真心都掏给你。
真傻,可又如此难得。
顶着一张稚嫩面皮的顾重久,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只要他想,他就能把真实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笑容依旧,“大哥头一次进府,难免不熟悉路,我带你过去。”
顾希岭一点都没看出他情绪的波动,闻言用力点点头,“好。”
定国公府即使是龙潭虎穴,有这个弟弟在,他想,他会在府里住得很好。
顾家大公子就这么平静无波地回了府,让一众等着看兄弟撕逼热闹的人们大为失望。
竟然还没有重久公子与安宁伯二姑娘定亲这事值得说道。
啧,风姿卓卓,文章灼灼的顾家玉郎,怎么就被宁二姑娘这不起眼的猪给拱了呢?
啧,早知道顾家玉郎这么容易得手,定国公府这么好说话,咱也该早点让闺女去算计一把啊。
无数想攀上定国公府的人家,对此扼腕不已。
而京都一大半未嫁小娘子,对耍下\/流手段赖上重久公子的宁二姑娘,无比羡慕嫉妒恨。
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有没有?
可惜事已成定局,再扼腕再嫉妒也晚了。
或者,那宁家二姑娘歹命,没成亲就意外了捏?咱不就有机会了?
某些心理阴暗的人暗搓搓如此期盼着……
此时京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别院,正有人面色阴沉地合计着什么。
黑袍男子捻着一粒黑玉棋子,迟迟不落,盯着棋局的双目带着一丝狠厉,可见心思并没有落在棋盘上。
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长髯浓眉,神色安逸。
见黑袍男子举棋不定的模样,扶髯轻笑一声, 道:“殿下请观此棋局,正合二五侵分之数。”
说着,又落下一白子,一派世外高人的高深莫测,“如此,却变成三劫连环之道,兵者,诡道为先,棋者,谋心为上。”
黑袍男子当然听明白道长的意有所指,阴郁的神色一松,把手中棋子落到当中,点了点。
豁然笑道:“鹿死谁手尚不可知,竟是孤着相了,此子已落,之后如何物尽其用,还望道长多多指教。”
仙风道骨的道长也伸指点点那枚不起眼的黑子,又抬指作势指天。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过河的卒子用到关键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再大的恩宠也经不起细细琢磨,您贵为皇长子,占尽天时人和,此局,不出五年,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