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废弃的城市,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像一具被啃食殆尽的巨兽骨骸,沉默而又狰狞。月光,被厚重的、不知名的辐射尘云所遮蔽,只有管理者天幕上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倒计时,散发着微弱而又令人绝望的光芒。
城市交通系统的地下动脉,三号线的废弃地铁站台,是这座死亡都市中,为数不多的、能暂时隔绝辐射与窥探的“安全岛”之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铁锈、霉菌和陈年积水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潮湿的墙壁上,末日前的商业海报早已褪色、剥落,露出下方斑驳的水泥。铁轨上,一层厚厚的、黏腻的黑色污泥,覆盖了一切,只有几只对光线极其敏感的变异蟑螂,在黑暗中飞速地爬行,发出“沙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静静地,倚靠在一根锈迹斑斑的承重柱上。
是陆一鸣。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
突然,从站台另一头那深邃的、仿佛通往地狱的隧道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刻意压抑的脚步声。
陆一鸣的身体,没有丝毫动作,但他的精神,却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的“像素化感知”,已经捕捉到了来者的生命热源和身份信息。
一个男人,从黑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流浪者装束,脸上涂抹着油彩和污泥,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破烂的兜帽。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与这片废墟完美融为一体的、颓废而又警惕的气息。
然而,当他走到站台中央那唯一一盏、还在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应急灯下,抬起头时,那双隐藏在阴影之下的眼睛里,所透出的,却是陆一鸣所熟悉的、属于文明与理性的光芒。
是许彦庆。
他,竟然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来到了这里。
“你来了。”陆一鸣的声音,平静地在空旷的站台响起。
“我必须来。”许彦庆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与凝重。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了正题:
“铁鹰那帮人……动手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站台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在你平定了‘齿轮镇’的机械天灾,你的声望,在整个边缘地带,达到顶点的同时。你在他们的眼中,也彻底地,从一个‘值得拉拢的、有潜力的能力者’,变成了一个……必须被尽快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已经把你,看作是下一个……‘太阳花’。他们,想要……把你,扼杀在摇篮里。”
陆一鸣的眼神,微微一凝。他知道,“太阳花”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是核心圈内部,一段充满了血腥与分裂的、不愿被提及的往事。雷啸他们,竟然给了自己如此之高的“评价”。
许彦庆的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黑暗,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的、毫不起眼的数据盘。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他将数据盘,递给了陆一鸣,“这里面,是他们近期,针对你和你的‘边缘安全区联盟’,所制定的一些……小动作。”
“包括,他们秘密资助的、那几个最凶残的流浪者匪帮的头目名单、主要的活动规律、以及……我们截获到的、他们之间的一些秘密联络方式。多加小心,这些匪帮,最近得到了一批新的武器装备,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还有一份,他们内部刚刚通过的、针对你们联盟的、详细的……‘禁运物资清单’。”许彦-庆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这份清单,极其阴险。他们几乎是精准地,切断了你们所有关键工业产品的生产链。比如,如果没有这种‘高标号的特种润滑油’,‘齿轮镇’的那些精密机床,最多再运转半个月,就会因为磨损而报废。再比如,没有这种‘稀土催化剂’,你们那种……可以提升普通人身体素质的、神奇的‘像素血清’,恐怕也无法再量产了。”
“你们……要早做准备。”
陆一鸣默默地,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数据盘。他知道,这薄薄的一片之中,所蕴含的,是许彦庆,以及他背后的“科研派”,所冒的巨大风险。
“你们……为什么帮我?”陆一鸣看着他,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许彦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陆一鸣,你首先要明白,‘核心圈’,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科研派’,我、米教授、周教授,还有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人,都非常地看重你。我们看重你的技术,看重你的理念,更看重……你所展现出的、那种……既追求强大力量,又坚守着人性和秩序的……可能性。”
“米教授,她老人家,在‘联合管理委员会’上,已经不止一次地,为了你的事情,和铁鹰那帮人,拍了桌子。”
“但是……”许彦-庆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与现实的残酷,“你要知道,‘军事派’的手里,掌握着……绝对的武力。他们控制着核心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军队——‘城市防御部队’。在如今这个……拳头大就是硬道理的世道,枪杆子,永远比道理,要管用得多。”
“我们,不可能,公开地站出来支持你。那,不叫结盟,那叫……自取灭亡。铁鹰,会毫不犹豫地,以‘叛乱’的罪名,将我们所有人都送上审判庭,然后,名正言顺地,接管我们所有的实验室和研究成果。”
听到这里,陆一鸣的心,微微向下一沉。
“但是……”然而,许彦庆的话锋,猛地一转,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坚定的光芒。
“但是,我们,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最大限度地,帮助你。”
“比如,”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属于智者的、狡黠的弧度,“当‘军事派’,以‘检查违禁品’为由头,扣押那些……运往你们联盟的商队时,我们可以……立刻,援引《战时科研物资优先保障条例》,以‘核心圈与边缘安全区联盟联合科研项目’的名义,强行,将其中一部分,他们看不懂的、但对你们却至关重要的关键物资——比如某些特殊的化学试剂,或者高级的算法芯片——给‘合法’地‘征用’,然后再,通过我们的渠道,‘放行’给你们。”
“再比如,情报方面。只要是我权限之内,能接触到的、关于‘军事派’的动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第一时间,通知你。”
“陆一鸣,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也是,我们‘科研派’内部,一部分……还没有被末世磨灭掉所有理想的人的……共识。”
会面,简短而高效。
该传达的信息,都已经传达到位。
临走前,许彦庆脱下了自己的兜帽,那张在应急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上,充满了期许与嘱托。他深深地,看了陆一鸣一眼。
“陆一鸣,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你的联盟。”
“因为,你,代表着一种……与核心圈的铁血和冷酷,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如果连你都倒下了。那么,我们人类,在这片废土之上的未来,恐怕,就真的只剩下……铁鹰他们所描绘的那种……只有服从与斗争的、永恒的……铁血与冰冷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重新戴上兜帽,转身,决然地,消失在了那片无尽的、深邃的黑暗之中。
站台上,只剩下陆一鸣一个人。
他静静地站着,握紧了手中那枚,还带着许彦庆体温的、冰冷的数据盘。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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