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狂欢,如同退潮后的海浪,喧嚣散尽,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沙滩与深沉的寂静。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战场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雾,洒落在这座伤痕累累的钢铁城市之上时,带给人们的,并非温暖与希望,而是一种冰冷刺骨的、近乎撕裂般的清醒。
战争,结束了。但战争留下的创伤,才刚刚开始显现。
那座如同神明般守护了城市的“曙光移动堡垒”,此刻正静静地停泊在中央广场的船坞中。它那冰冷而坚硬的钢铁外壳上,不再有往日的威严,反而沾满了无数凝固的、暗红色的兽人血液,以及在战斗中牺牲的己方战士们,最后溅射出的点点殷红。这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触目惊心的、残酷的战争油画。它像一位刚刚从血战中归来、疲惫不堪的巨人,沉默地承受着胜利的荣耀,也背负着牺牲的沉重。
城内,胜利的欢呼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幸存者的脸上,都看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哀伤。
临时改造的、由体育馆扩建而成的中心医院里,早已人满为患。原本宽阔的篮球场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简易的病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血腥味以及伤口腐坏的恶臭。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医生护士们急促的脚步声与低吼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末日下的悲伤交响。
陆一鸣没有出现在任何所谓的庆功会上。那些由行政部门仓促组织的、旨在鼓舞士气的集会,在他看来,是对逝者的一种亵渎。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动力装甲,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医用防护服,沉默地穿行在这片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伤员海洋之中。
他的脸色苍白,与格罗姆一战留下的伤势尚未痊愈,每走一步,左肩都会传来阵阵刺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专注地履行着一个他认为自己必须履行的职责。
“队长……”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士兵,看到陆一鸣走近,挣扎着想要起身敬礼。他的右臂,从肩膀处被齐根斩断,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鲜血依旧在不断渗出。他的眼中,充满了对陆一鸣的崇敬与狂热。
陆一鸣快步上前,伸出左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躺好,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蹲下身,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放在那年轻士兵血肉模糊的断臂创口之上。
“模拟,”他在心中默念,“模拟健康的人体肩部组织结构,模拟完整的血管网络、神经末梢、肌肉纤维和骨骼细胞……”
无数复杂的、肉眼不可见的像素点,在他的掌心汇聚。一股温和而又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能量,缓缓注入士兵的体内。
在年轻士兵和周围伤员们无比震惊的目光中,奇迹发生了。
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处,无数微小的肉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交织、重构。白色的骨骼从断口处延伸出来,红色的肌肉纤维如同藤蔓般迅速攀附其上,细密的血管网络以一种精密无比的方式重新链接,最后,一层全新的皮肤,缓缓覆盖了这一切。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不到一分钟。一条崭新的、虽然肤色还带着些许不正常粉嫩,但却完整无缺的手臂,便重新出现在了年轻士兵的身上。
“这……这是……”年轻士兵难以置信地活动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手臂,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夺眶而出。
陆一鸣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新肩膀,然后站起身,走向下一个重伤员。他的像素能量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巨大,每一次进行这种程度的“具现”,都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但他没有停下。
他为一个被兽人战斧劈开胸膛、内脏破裂的战士,用像素能力重构了受损的器官,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为一个被诅咒法术侵蚀、生命力不断流失的女能力者,用自己的能量强行净化了她体内的负面能量,稳住了她的伤势。
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沉默的巡回医生。每一个被他救治的人,都用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发自肺腑的感激、以及近乎仰望神明般的崇敬目光,追随着他移动的身影。
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医院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城市染成了一片悲壮的血红色。
城市的中心广场上,没有搭建任何庆祝胜利的舞台。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而又肃穆的葬礼。
三千八百六十一个空白的木牌,被幸存的工匠们连夜赶制出来。每一个木牌上,都用黑色的炭笔,工工整整地刻上了一个名字。这些名字,属于在这场“曙光之城”保卫战中,所有牺牲的军人与平民。
这些牌位,被整齐地摆放在广场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它们像一片沉默的森林,静静地矗立在夕阳之下。
成千上万的幸存者们,自发地聚集在广场周围。他们中,有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有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有失去了战友的士兵。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压抑的、低沉的啜泣声,汇聚成一片悲伤的海洋,在广场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陆一鸣穿过人群,缓缓走到了所有牌位的最前方。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未来得及更换的、沾染着血迹的防护服。与格罗姆战斗时留下的伤口,因为耗费大量能量救治他人,再次崩裂,殷红的血液,慢慢渗透了白色的布料。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笔挺。
他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说任何安慰人心的话语。因为他知道,在三千八百六十一条逝去的生命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一片无尽的牌位,扫过广场上那一张张悲伤而又坚毅的脸庞。他用自己那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立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誓言。
“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庆祝。”
“我们活下来,是为了让他们,不必白白牺牲。”
“我向你们,向所有逝去的英灵,也向所有活着的人承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其中蕴含的,是刻骨的悲痛,更是无尽的杀意!
“从今天起,‘曙光’的字典里,再没有‘被动’这两个字!”
“防守,换不来和平!退让,只会招致更凶残的敌人!”
“血债,必将血偿!”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炸响。他们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所有人面前的身影。那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英雄,一个强大的能力者。
在这一刻,陆一鸣的身影,与这座城市所有人的痛苦、悲伤、愤怒与希望,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他的威望,不再仅仅来源于他那神迹般的力量,而是来源于他选择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共同承担这份沉重无比的痛苦与责任。
他,成为了这座饱经创伤的城市,在废墟之上重新站起来的,那根最坚实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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