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横跨潺潺流水,青石桥面被岁月打磨得温润。
苏泓步履平稳地走过石桥,将那一湾碧水抛在身后,汇入了桥那头更为热闹的街市。
此地名为临安城,不愧是江南繁华之地。
街道两旁楼阁林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商铺旗幡招展,绸缎庄、茶楼、酒肆、银楼鳞次栉比。
空气中弥漫着各式糕点甜香、酒楼饭菜的热气,混杂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与人声嘈杂。河道中不时有装饰精美的画舫缓缓驶过,传来丝竹管弦与歌女婉转的吟唱。
行人衣着多显光鲜,即便寻常百姓,也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闲适与富足。
他沿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派繁华景象,如同观察另一个世界的风俗画。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街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喝彩声、锣鼓声不绝于耳。一个杂戏班子正在空地上卖力表演。
有精悍的汉子赤裸上身,运气鼓腹,猛地张口,一道炽热的火焰喷薄而出,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呼;旁边高高的架子上,身着彩衣的少女在秋千上腾挪翻转,衣袂飘飘,惊险处让人屏息,平稳落地时又引来满堂喝彩;更有变脸的艺人,袍袖翻飞间,脸谱瞬息万变,色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
苏泓在人群外围停下脚步,安静地欣赏。他看着那些喷火汉子对气息的控制,秋千少女对身体平衡的精妙把握,以及变脸艺人手法之迅捷精准。
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需要经年累月练习才能掌握的高超技艺,值得肯定。
当有拿着铜锣的班主弟子绕场讨赏时,苏泓依着所见其他看客的模样,也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平静地放入锣中。
就在这时,一阵更为清亮的娇俏女声从上方传来:“临风公子到——”
声音婉转犹如莺啼,有一种刻意的引人注目的意味:“诸位父老乡亲,今日我四海商会少东家,楼氏天骄临风公子,将与民同乐,特告知众百姓,凡表演精彩处,皆有彩头!”
苏泓抬头望去,斜前方两座装饰华丽的彩楼之间架设飞桥,桥上一队衣着华美的侍女正簇拥着一个宝冠锦衣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正姿态闲适的凭栏而立,衣衫金绣辉煌。他手持一柄闭合的羊脂玉骨折扇轻摇,向下俯视众生。
此时,下方的杂耍正值一个高潮,楼临风朗声一笑,显得极为豪爽。他随手从身旁侍从捧着的精致花篮中,抓起一把把璀璨的金箔屑与碎银叶子,如同天女散花般,向着楼下欢呼的人群抛洒而去。阳光下,金银碎屑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引来更热烈的欢呼与争抢。
在这片混乱中,一只以金箔绞作、造型极其别致精巧的飞雀,顺风打着旋儿,越过争抢的人群,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苏泓藏青色的风帽上。
苏泓抬手,将那只过于精致的飞雀从帽檐取下。工艺栩栩如生,宝石镶作眼睛,金光生辉,但他只觉得此物无用,且来源带着明显的意图性。
正巧旁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金雀,满是喜欢和渴望。
苏泓便随手将金雀递给了她。小女孩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接过,脆生生地道了句“谢谢哥哥”,便像只小鸟般欢快地跑开了。
这一举动,尽数落在了彩楼之上楼临风的眼中。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与更深厚的兴趣。能对他楼临风抛出的、象征着“青睐”与“招揽”的金雀如此不屑一顾,甚至转手就送给了一个小丫头,这人……要么是愚蠢不识货,要么,就是心性非同一般。
楼临风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带着几分玩味,更带着几分的审视。
待苏泓穿过人群,准备继续前行时,一个侍女不知何时挡在了他前路上,“这位公子有礼了,我家主人请你过楼上一叙。”
苏泓回身抬头,就见楼临风在天桥上笑意温和的望向这边,点头示意。
桥下,杂耍摊子的班主已经带着众人千恩万谢地朝彩楼方向拜谢过一轮,又开始卖力地表演起来,熙熙攘攘的叫好声不绝于耳。
苏泓向左绕行,道了声:“有事,不见。”便要离开。
侍女身形一动就瞬间堵住去路,仍旧是谦卑地弓着身子未曾抬头,言语柔和,但阻拦的意图很明确。“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婢。我家主人邀你楼上一叙。”
苏泓不理,提步就要运起轻功离开,就听到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道:“绿云,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阻拦路中的那侍女闻言立即屈膝一礼,如同飞鸟横渡一般,轻巧地飞跃回了天桥之上。
苏泓转身,就见那个锦衣公子已不知何时下了彩楼,缓步迎了上来,他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既显热情,又温和有礼。
“这位兄台,请留步。”楼临风拱手一礼,动作优雅,“在下楼临风,冒昧打扰。方才见兄台风采独特,心下甚为仰慕。兄台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不知可否赏脸,由在下做东,去前面最好的酒楼‘望江阁’小酌一杯?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他话语温和,姿态看似放得低,但那打量苏泓的目光,却如同在评估一件稀世奇珍,精准而锐利。
苏泓停下脚步,平静地看向他。这人衣着豪奢,举止刻意,目的不明,属于需要警惕的类型。
“不必。”苏泓的回答依旧简洁,侧身欲走。
楼临风却不慌不忙,玉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摇两下,带起一阵清淡的檀香。
“兄台何必见外?在下家中经营四海商会,虽然不过商贾小事,但胜在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在这江南地界,无论兄台是想寻人、访友,或是需要些……特别的物事,在下或许都能帮上一点小忙。”他话语里的招揽与试探意味更浓,目光也再次扫过苏泓腰间的索红铃。
“不需要。”苏泓语气毫无波动。四海商会?与他何干。他脚步未停。
楼临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和煦:“兄台这般独来独往,可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手头不便?无妨,我楼临风最爱结交天下豪杰,些许金银,不过身外之物。兄台若肯交我这个朋友,万事好商量。”
苏泓已然走远。对于楼临风看似谦和又试探的话语,和街市的热闹都抛在身后。
他甚至连眼神都未再回身给予楼临风一个,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楼临风站在原地,望着苏泓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深沉而锐利。他摩挲着玉骨折扇,低声自语:“不为财帛所动,不为人情所扰……红发,青衣,索红铃……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转身对侍从低声吩咐:“去查查,什么来路。”
“是,公子。”
而苏泓,已在另一条相对僻静的临河小巷,找到了一家合眼缘的客栈入住。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入房中。
苏泓正在灯下研读《参商谒帝》的锦帛,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衣袂拂动声。若非他耳力敏锐,几乎要错过。
随即,一阵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啜泣声在窗外响起,是花欲燃的声音,听起来伤心欲绝:“哥哥……苏哥哥……你开开窗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缠着你,不该惹你烦……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就看一眼,确认你没事,我马上就走……求你了……”
声音哀婉,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承受了巨大的委屈。
苏泓持着锦帛的手顿了顿。他走到窗边,并未立刻开窗,而是凝神细听。窗外的呼吸声除了刻意表现的哽咽外,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同于真正悲伤的紧绷。
他沉默着。
窗外的啜泣声更大了些,带着绝望:“苏哥哥……你当真如此狠心吗?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我?我……我只是担心你……” 话语未尽,又是几声呜咽。
苏泓目光微动,终于伸手,缓缓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就在窗扉开启的刹那,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碧绿色影子,如同疾射的毒针,带着一丝腥风,猛地从缝隙中向苏泓的面门袭来!同时,窗外哪还有什么伤心欲绝,花欲燃脸上尽是计谋得逞的狡黠与狠厉!
苏泓似乎早有预料,在开窗的瞬间,身体已然后仰,同时左手快如闪电般在身前一拂——暗红绫影一闪而过,“叮”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碧绿蛊虫已被索红铃末端的莲瓣银铃精准击碎,化作一撮细微的粉末。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泓右手并指如剑,透过窗缝,直点向窗外花欲燃的腕脉!
花欲燃惊呼一声,没想到苏泓反应如此之快,出手如此之准。他急忙缩手变招,涂着蔻丹的手指弯曲成爪,反扣苏泓手腕,指尖隐隐泛着不正常的幽蓝色泽。
苏泓手腕一沉,化指为掌,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内劲吐出,不仅震开了花欲燃的毒爪,更逼得他向后踉跄半步。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隔着窗棂过了数招。
花欲燃招式诡谲狠辣,带着苗疆特有的刁钻,而苏泓的应对则简洁有效,每每后发先至,总能精准地截断他的攻势,倚仗的并非招式精妙,而是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精准的判断以及对内力恰到好处的运用。
花欲燃久攻不下,眼见苏泓防守得滴水不漏,自己半点便宜占不到,心中那股被欺骗、被无视的邪火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后跃,脱离战圈,站在窗外,胸口微微起伏,艳丽的脸庞因恼怒而涨红。
“你!你早就知道我是装的!”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苏泓,哪还有半分刚才哭哭啼啼的模样。
“嗯。”苏泓站在窗内,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番短暂交手并未消耗他半分力气。
花欲燃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平静无波的样子,更是气得眼圈都红了,这次倒有几分真实。他狠狠一跺脚,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看也不看,用力摔在苏泓窗下的地上。
“啪嚓!”瓷瓶碎裂,几颗朱红色的药丸滚落出来,沾染了尘土。
“苏泓!算你狠!”花欲燃带着哭腔喊道,声音里满是挫败和委屈,“这解药我不要了!谁爱要谁要去!你……你也别想当我娘子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完,他像是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更丢脸,转身运起轻功,几个起落,紫红色的身影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地上一片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甜腻香气。
苏泓站在窗内,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药瓶和滚落的药丸,确认并无其他异常后,便平静地关上了窗户,将窗闩推入槽中。
麻烦,暂时解决了。
他回到桌前,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锦帛的星图与注解之上。花欲燃的情绪爆发与离去,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潜在威胁被成功排除的标志。
夜色更深,江南水乡重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