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静悄悄的,消毒水的味道里,忽然混进了点淡淡的艾草香——陈砚之背着他的布包,跟在林薇和李院长身后,脚步放得轻轻的,像怕惊扰了病人休息。
“就是这几间,”李院长推开一间病房的门,声音压得很低,“都是西医那边转过来的疑难杂症,抗生素用了不少,效果总不理想。”
病房里住着个老太太,插着氧气管,呼吸像破风箱似的,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颤音。“这是慢阻肺急性加重,”李院长介绍,“痰特别多,黄稠得像胶水,咳不出来,用了雾化和祛痰药,还是堵得厉害。”
林薇俯身为老太太听诊,眉头皱得紧紧的:“肺里全是湿啰音,像水泡在水里咕嘟。”
陈砚之没说话,凑过去看了看老太太的舌苔——又黄又厚,像铺了层发霉的豆腐渣。他又摸了摸老太太的手腕,脉滑得像走珠,却没什么力气。“院长,俺能看看她的痰不?”
护士赶紧递过个痰盂,陈砚之看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果然是热痰郁肺,就像烧开水烧糊了,锅底结着层黑垢,光加水(用祛痰药)冲不掉,得加点能刮垢的东西。”
“你有啥法子?”李院长眼睛一亮。
“俺爷以前治过这病,”陈砚之打开布包,掏出几样草药,“用桑白皮、葶苈子、瓜蒌,再加少量大黄,像给肺里的痰开条出路。桑白皮能清肺热,葶苈子能豁痰,瓜蒌能润,大黄是让痰从下面走,上下夹击,比光雾化管用。”
他边说边比划:“就像疏通下水道,上面浇清洁剂(雾化),下面用钩子(大黄)拉,双管齐下才能通。不过大黄得少用,老太太身子虚,像老房子,劲太大了怕塌。”
李院长盯着那几样草药,忽然拍了下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桑白皮配葶苈子,是《金匮要略》里的法子,加瓜蒌和少量大黄,既清又通,比单纯用化痰药周全!”他立刻对旁边的医生说,“按小陈说的,调整方子,加这几味药,剂量让中药房盯着点。”
下一间病房里,住着个年轻小伙,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这是不明原因的发热,”李院长叹气,“查了血、做了ct,啥问题都没查出来,体温总在37度5到38度之间晃,西药退烧药一吃就降,停了就升,像个调皮的孩子。”
陈砚之看了看小伙的手心,全是汗,又让他伸出舌头——舌尖红,苔薄白。“他是不是总觉得心里烦,晚上睡不着?”
小伙虚弱地点点头:“嗯,心里像揣着团火,躺哪儿都不舒服。”
“这是阴虚内热,”陈砚之肯定地说,“就像大晴天晒着的水缸,缸底快干了,水面却冒着热气。西药退烧药像往缸里泼凉水,当时凉了,太阳一晒(停药)又热了,得往缸里添新水(滋阴)。”
他从布包里拿出枸杞、麦冬、地骨皮:“用这几样煮水喝,像给水缸补水,再加点青蒿,能把表面的热气散掉,比总吃退烧药强,还不伤身子。”
林薇补充:“我前段时间给他用了滋阴的方子,效果不太明显,原来是缺了青蒿这味‘散’的药,光补不散,热邪裹在里面出不来。”
李院长盯着小伙的舌苔,又看看陈砚之手里的草药,忽然笑了:“这就叫‘滋阴不忘透热’,小陈这思路,比我还对路!”他对医生说,“方子加青蒿、地骨皮,剂量按小陈说的来。”
最后一间病房里,是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躺在床上掉眼泪,奶水少得可怜,孩子饿得直哭。“这是产后缺乳,”李院长说,“用了催乳汤,加了穿山甲、王不留行,还是没多少奶,产妇急得快抑郁了。”
陈砚之看了看产妇的乳房,软软的,没什么硬块。“她这不是堵了,是气血亏,像泉眼快干了,光通(穿山甲、王不留行)没用,得往泉眼里加水(补气血)。”他从布包里掏出黄芪、当归、通草,“黄芪补气,当归补血,通草通乳,再加猪蹄汤炖,像给泉眼既补水又开渠,奶水才能慢慢多起来。”
他又对产妇说:“别总着急,越急奶越少,就像水管子,越拧巴越不出水。多让孩子吸,吸得勤了,泉眼才能活过来。”
产妇红着眼圈点头:“我试试……”
从病房出来,李院长看着陈砚之,眼神里全是欣赏:“小陈啊,你这本事,比我手下好多坐诊大夫都强!尤其是辨证,又准又活,带着股子灵气,跟你爷爷一个样。”
陈砚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俺就是跟着俺爷学了点皮毛。”
“别谦虚了。”李院长停下脚步,忽然严肃起来,“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来中医院坐诊吧,咱开个‘陈氏中医门诊’,你主诊,我给你当后盾,保准让你这本事有用武之地。”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林薇和陈砚之都愣住了。
“院长,您……您别开玩笑了。”陈砚之的脸瞬间白了,“俺咋能来坐诊?俺还没出师呢,葆仁堂也离不了俺……”
“葆仁堂可以兼顾,”李院长摆摆手,“我给你开特例,每周来三天,其余时间回村。至于出师——你这本事,早就够了!当年你爷爷也没正经拜过师,不照样成了方圆百里的名医?”
“可……可俺爷年纪大了,葆仁堂离不开人。”陈砚之的声音都带了颤,“俺要是走了,村里的人找谁看病?张大爷的哮喘,李婶的风湿,都是俺爷一手调理的,换个人他们不放心。”
“这有啥难的?”李院长劝道,“把葆仁堂的药铺开在县城,或者在村里设个分点,让你信得过的徒弟盯着,你两头跑就是。现在交通多方便,比你爷爷当年强多了。”
陈砚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啊院长,葆仁堂不光是个药铺,是俺爷一辈子的念想。他总说,‘医生得守着病人,不能让病人跑着找医生’,村里的老人腿脚不利索,出趟村不容易,俺走了,他们咋办?”
他忽然给李院长鞠了一躬:“谢谢您看得起俺,但俺不能来。俺爷教俺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哪儿行医都一样,把身边的病人看好了,比啥都强’。县城有您和林薇,不缺俺一个;但葆仁堂,俺要是走了,就真缺了。”
李院长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眼里却带着笑:“行,我懂了。你这脾气,也跟你爷爷一个样——认死理,却认的是医者的理。”
他拍了拍陈砚之的肩膀:“不来坐诊也行,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周来医院一趟,给年轻大夫讲讲你爷爷的经验,带带他们,别让这些好法子断了根。”
陈砚之赶紧点头:“这俺能做到!俺还能把俺爷的脉案拿来,让大家照着学。”
林薇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陈砚之的背影比平时高了不少。她知道,他不是不想留在县城,是葆仁堂的药香、村里病人的期盼,像根线,把他牢牢拴在了那片土地上。
往回走的路上,李院长忽然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爷爷当年也拒绝过县医院的邀请,说‘村里的病人更需要我’。你们陈家的人,心都像秤砣,看着沉,却准得很。”
陈砚之没说话,只是把布包往肩上紧了紧,里面的草药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应和着什么。林薇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明白,有些坚守,比任何荣誉都珍贵——就像葆仁堂门口的老槐树,不羡慕城里的高楼,只在自己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扎根、发芽,为需要的人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