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得窗棂噼啪响,葆仁堂的药炉上煨着茯苓饮,淡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漫开来。陈砚之正用红笔在《伤寒论》上圈画,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佝偻着背挤进来,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咳嗽时胸口起伏得像风箱。
“陈大夫……咳咳……”老汉刚站稳就直摆手,“我这心口窝像揣了块冰,一咳嗽就疼,还总觉得有水晃荡,昨晚咳得厉害,竟吐出点清水来。”
林薇赶紧搬过藤椅,往他腰后塞了个棉垫:“张大爷先坐,我给您倒杯姜茶。”
陈砚之放下医书,指尖搭在老汉腕脉上,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胃脘处:“这儿胀得慌?按下去疼不疼?”
老汉疼得缩了缩身子:“疼!像有东西顶着,尤其晚上躺下,水晃得更厉害,只能坐着眯会儿。”
“舌头伸出来我瞧瞧。”陈砚之轻声说。老汉费力地张嘴,舌苔白滑,舌边还带着齿痕。
“这是水停心下,属太阳蓄水证的变证。”陈砚之翻到《伤寒论》“太阳病篇”,指着“伤寒,汗出而渴者,五苓散主之。不渴者,茯苓甘草汤主之”,“您这虽不渴,但水停在胃脘,影响了肺气宣降,才会咳嗽吐清水。”
林薇正往药臼里捣生姜,闻言抬头:“那用茯苓甘草汤?”
“对。”陈砚之从药柜抓出药材,“茯苓三钱,桂枝二钱,生姜四片,炙甘草一钱——这四味能温化水饮,桂枝通阳化气,生姜温散,正好把停在胃脘的水赶出去。”他顿了顿,又添上“白术三钱”,“张大爷舌有齿痕,是脾虚不能化湿,加白术健脾,从根上断水饮的来源。”
老汉瞅着药秤上的桂枝:“这玩意儿辣不辣?我嗓子眼怕刺激。”
“放心,”林薇笑着把捣好的生姜末包起来,“桂枝先煎十分钟,去去燥气,生姜也切得碎碎的,熬出来温温的,不呛人。”
正说着,门口冲进个穿运动服的姑娘,手里攥着张体检单,脸涨得通红:“陈大夫!我这体检说心包积液,西医让抽水,我怕疼,您看中医能治不?”
陈砚之接过单子,上面“心包积液”四个字格外扎眼。他让姑娘坐下,搭脉时眉头微蹙:“脉沉滑,舌苔白腻,是不是总觉得胸闷,躺着喘不上气?”
姑娘连连点头:“是!夜里只能垫高枕头,稍微动一动就心慌。”
爷爷从里屋出来,听了两句,伸手按了按姑娘的胸口:“这是水饮凌心,比张大爷的水停胃脘更重些。”他对陈砚之说,“《伤寒论》里‘伤寒,心下逆满,气上冲胸,起则头眩,脉沉紧,发汗则动经,身为振振摇者,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主之’,她这虽没头眩,但气上冲胸、脉沉紧都对得上,就用这方子。”
陈砚之点头附和:“茯苓得用五钱,量大点才能利水;桂枝三钱通阳,白术四钱健脾,甘草二钱调和。再加泽泻三钱,利水渗湿,比单纯用苓桂术甘汤力量强。”
姑娘捏着方子犹豫:“这药真能把积液消了?不用抽水?”
“得看情况,”陈砚之认真道,“先喝五付,每天一付,熬药时加两颗大枣。要是胸闷减轻了,就接着喝;要是还加重,就得听西医的。”他指着窗外的雨,“水饮就像这雨,得慢慢渗,急不得。”
林薇已经把药包好,又递过个小本子:“这是饮食禁忌,别吃生冷、西瓜、绿豆这些助湿的,多吃点炒薏米、炒山药,帮着健脾。”
姑娘刚走,张大爷的药就熬好了。林薇端着药碗过来,吹了吹:“温乎了,您慢点喝。”
老汉呷了一口,咂咂嘴:“嗯,不辣,还有点甜丝丝的。”喝到一半,忽然说,“哎?心口窝那冰疙瘩好像化了点,不那么胀了。”
陈砚之笑了:“这就对了,桂枝和生姜开始起作用了。”他转头对林薇说,“等下给张大爷艾灸,中脘穴和关元穴,各灸十五分钟,温化水饮更快。”
正忙着,门口又进来个戴眼镜的男人,捂着肚子直哼哼:“陈大夫,我这肚子总响,像有水晃荡,一按就咕噜叫,还总拉肚子,是不是也跟水饮有关?”
陈砚之让他伸出舌头,苔白滑得像涂了层浆糊:“脉沉缓,这是水走肠间,属太阴病的范畴。”他翻到“太阴篇”,“‘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肠间,沥沥有声,谓之痰饮,己椒苈黄丸主之。’但你这不算重,用苓桂术甘汤加干姜就行。”
“加干姜?”林薇边抓药边问,“怕太燥吗?”
“他拉肚子是水样便,”陈砚之解释,“干姜二钱温中,既能化水饮,又能止泻,正好对症。”他对男人说,“熬药时放块生姜,喝完药躺会儿,让药劲儿往肠子里走。”
雨渐渐小了,张大爷灸完艾,气色好了不少,说胸口不那么闷了。“陈大夫,这艾灸真舒服,肚子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爷爷看着这一幕,对陈砚之和林薇道:“水饮这病,看似在胃、在心包、在肠,其实根都在脾。脾主运化,脾虚了才生湿,湿聚成饮,饮停在哪儿,哪儿就出问题。你们记住,治饮得先健脾,不然这边消了,那边又生。”
林薇赶紧记在本子上,陈砚之则把《伤寒论》里关于水饮的条文都折了角。窗外的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药柜上的茯苓、桂枝、白术上,这些药材仿佛也透着股温通的劲儿,等着把体内的水饮一点点赶出去。
老汉拄着竹杖要走,陈砚之又叮嘱:“明天再来灸一次,药渣别扔,煮水泡脚,能温肾,肾好也能利水。”
“哎!”老汉应着,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林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道:“陈哥,你说这水饮病,是不是就像葆仁堂漏雨?得先堵窟窿(健脾),再扫积水(利水)?”
陈砚之合上医书,眼里闪着光:“你这比喻挺形象。行医就像修房子,得一点点来,急不得。”
爷爷端着刚泡好的茶走过来,递给他们:“慢慢修,日子长着呢。”茶香混着药香漫开来,把雨后的潮气都驱散了,葆仁堂里暖融融的,像个永远不会漏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