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内,胜利的短暂喜悦被这份名单末尾的徽章图案瞬间冻结。
那枚由麦穗缠绕着工业齿骨构成的徽章,像一个烙印,灼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陆超布下的连环陷阱、苏清叶堪称完美的心理战术,以及那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所带来的所有成就感,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所取代。
这是一种被看透、被预知的恐惧,远比正面冲锋的敌人更加可怕。
“不可能……”文秘书的声音干涩,作为基地情报和符号系统的构建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枚徽章的意义。
她猛地抬头,盯着大屏幕上被无限放大的图案,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见到了鬼魅,“苏姐……这枚徽章的设计终稿,是我们半个月前才在内部会议上敲定的。除了核心成员,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它的确切样式和含义……”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置信的惊骇:“有人……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存在,甚至……预知了我们的图腾。”
苏清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徽章。
她的心跳没有一丝紊乱,越是面对这种诡异的局面,她的大脑就越是冷静得像一块冰。
预知?
不,她自己就是最大的“预知者”,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能像她一样洞悉未来。
如果不是预知,那就是……追溯。
“文秘书,”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别看它,分析它。把我们基地所有关于图腾设计的原始草稿、讨论记录、数据库模型,全部调出来。然后,用这个图案作为关键词,去检索天灾前的一切公开及非公开资料库。我要知道,它到底来自哪里。”
命令下达,文秘书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化作残影。
整个情报组高速运转起来,数据流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
一夜未眠。
当黎明的微光艰难地刺破永夜的浓雾时,文秘书带着一脸疲惫和更大的困惑走进了苏清叶的办公室。
“苏姐,找到了。”她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声音沙哑,“这个图案并非我们的原创。它源自天灾前一个名为‘耕火社’的地下农技组织。”
耕火社。
一个陌生的名字。
文秘书继续解释道:“这个组织非常神秘,主张‘以种养战,以粮立国’,成员大多是退役的军中农技专家、老一代工程师和一些思想比较激进的乡土学者。大约在十年前,被官方定性为‘极端自给主义团体’而强制取缔,所有成员不知所踪,相关资料也全部封存。最关键的是,官方从未公开过他们的组织标志细节。”
苏清叶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心头那块拼图的缺口,正在被一点点填满。
她缓缓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纸,那是她当初设计图腾的手稿。
重生之后,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她靠在窗边,借着月光,在一张捡来的废纸包装背面画下的草图。
灵感很模糊,似乎来自于前世记忆的某个碎片,又好像源于她对祖宅那个老旧灶台旁一块刻着农具纹路青砖的印象。
她清晰地记得,当时只有小芽抱着泥娃娃,在她脚边玩得不亦乐乎。
陆超曾端着一杯热水进来,看了一眼那张草图,随口说了一句:“麦子缠着齿轮?有点意思,像锄头,也像枪。”
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见过最初的雏形。
这个图案,甚至从未在基地内完整地公开展示过,只是作为内部识别符号,在几个核心部门逐步推广使用。
敌人不可能凭空复制。
除非……有人在看到她画出的草图时,并非觉得它“新奇”,而是觉得“熟悉”。
一个早就认识这个图案的人!
苏清叶的脑中瞬间拉起一张无形的网,将近一个月内,所有可能接触过图腾初稿、或者见过后续应用的人员名单全部囊括其中。
排查在脑海中飞速进行,一个个名字被划去。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身影上——哑叔。
她清晰地记起,就在两天前,哑叔在伏击战中提供了“断肠坡”这个关键情报后,曾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刚刚竣工的食堂外墙前。
那面墙上,第一次刻上了“麦穗缠齿轮”的徽章浮雕。
他站在那里,足足看了一刻钟。
当时她以为他只是在感慨基地的变化,并未在意。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神情并非欣慰,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迷茫和追忆的复杂情绪。
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还曾无意识地抬起,隔着空气,在墙上虚虚地描摹着徽章的轮廓。
“文秘书,调取前天下午四点十七分,食堂南墙的监控录像,放大哑叔的面部,慢放十倍。”苏清叶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很快,高清画面传来。
在慢镜头下,哑叔微驼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他干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常年研究唇语和微表情的文秘书还是一眼辨认了出来。
“他在默念……两个字……”文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好像是……师……父……”
谜底,昭然若揭。
当晚,苏清叶没有惊动任何人,亲自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走进了哑叔那间堆满工具和零件的简陋小屋。
哑叔见到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苏清叶将姜茶递给他,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拉过一张板凳,坐在他对面。
没有一句废话,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用油纸精心包裹的老照片,轻轻推至桌前。
那是一张已经严重泛黄的黑白合影,背景似乎是一个简陋的礼堂,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依稀能辨认出“耕火社成立大会”的字样。
照片里的人们意气风发,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彩。
而在照片的最角落,一个穿着粗布工装的年轻药工,正低着头,专注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他年轻的脸庞,那紧抿的嘴唇和执拗的眉眼,与眼前的哑叔,竟有七分相似。
“哑叔,”苏清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时间的脓疮,“你不是失语十年。你是不敢说。”
哑叔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那张照片,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过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又移到站在主席台中央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身上。
良久,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仿佛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一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沟壑的眼角滚落。
“他……他们……杀了师父。”
一句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话,从他十年未曾完整发声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腥味。
“烧了……库。我说了……就……都完了。”
尘封的记忆一旦开启,便如决堤的洪水。
原来,哑叔本名陈守仁,正是“耕火社”核心创始人最年轻的关门弟子,也是最后一代“守火人”。
十年前那场覆灭之灾中,他的师父在临终前,将一份最重要的原始种子名录和图腾的真正含义,用秘法刻入了一本陈氏家谱,交给了他。
为了让他活下去,师父更是逼他吞下了一枚刻有交接暗码的微型铜片。
那场灾难引发的山崩,巨石的冲击震坏了他的声带,也因巨大的精神创伤,封印了他大部分的记忆。
他只记得要活下去,要守护一样东西,却忘了那是什么。
直到来到这个基地,在西山荒原归来后,听见那些古老的药谣,见到那些痴迷于研究的老教授,他沉睡的认知才像被春雷惊醒的种子,一点点破土发芽。
当他第一次看到苏清叶画出的那枚图腾时,他被彻底震慑了。
他之所以死守沉默,是因为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告诉他,一旦他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些在暗中猎杀了耕火社所有人的刽子手,就会立刻找上门来,将这最后一丝火种也彻底掐灭。
苏清叶静静地听完,幽深的眼眸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她没有追问更多细节,只是站起身,拍了拍陈守仁(哑叔)的肩膀。
“好好休息。”
第二天清晨,基地内部广播突然响起,苏清叶清冷而坚定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基地管理委员会通告:即日起,‘麦穗缠齿轮’徽章,正式定为我部生存基地法定标识。所有新建公共建筑、官方物资包装、成员通行证件,皆需加盖此印,即刻生效。”
广播前的众人一片哗然,都对这个在敌人名单上出现的“不祥”图腾被如此高调地扶正感到不解和担忧。
指挥中心里,陆超看着苏清叶,眼神里带着询问。
苏清叶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有些东西,藏得越久,越容易从根上烂掉。现在,是时候让它出来,晒晒太阳了。”
她的决定,是将自己和整个基地,都放在了这张巨大的棋盘上,变成了一个最显眼的诱饵。
几乎是同一时间。
北方,那座笼罩在灰色雾气中的巨大金属穹顶城市内。
一间灯火通明、陈设古朴的密室里,一名身着洁白研究服,气质儒雅的男人,正悠然地品着茶。
他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正实时接收着来自各方的信息流。
突然,一条加红的紧急情报弹了出来——正是苏清叶发布的那条基地公告。
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上那枚“麦穗缠齿轮”的徽章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啪——!”
他手中的青瓷茶杯猛然失手,摔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挂着的一枚饰物——那是一枚用青铜打造的、同样图案的古老印章。
“……守字辈……”他失神地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惊骇与杀意,“……还活着?”
通告发布后的三天里,基地内外的秩序井然,甚至比以往更加平静。
敌人的报复并未如期而至,那座北方的金属穹顶也如死一般沉寂。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令人窒息的宁静。
第四天的凌晨,这份宁静,终于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