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身上都是擦伤和淤伤,问题不大,主要是腿,骨头可能断了。
老太婆黑着脸一边说我,一边当着我面,给医生交了几大百医药费。
她给我说,钱都交了,医生药都开了,不医人家也不得退,喊我老实住院医病,她去找警察报警,把那些酒醉鬼抓回来赔我医药费。
我笑呵呵看着她。
老太婆给我送了两天饭,我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没有提半句警察抓没抓到人,也没有提半句钱的事情。
所以我知道,应该没抓到人,那就没人给钱。
那天晚上,我似乎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一个短头发的小女娃子把腿给我治好了。
后来好像还有很多事,还有个模糊的人问我什么是不是确认放弃。
一个梦而已,我醒来的时候,都不记得了。
天亮的时候,我试着动了动,感觉腿上似乎没那么疼了。
我忽然想家了。
想我山上的泥巴房子,想泥巴房子旁睡了这么多年的我老子,还有大黄。
想我地里的红苕,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初没挖完的继续在地里长着。
我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所以,就偷偷从医院里跑了。
走的时候,我唯一带走的,是医生给我开的药。
因为老太婆说药开出来就退不了钱了。
还有就是医生给我写的,挂在我病床头上那张有我名字的小硬纸片。
医生写的字,好看。
............
我没有去面馆子找老太婆。
人家给我花了这么多钱,我还不起。
我也会想,如果我认识个有钱的人,帮我把那些钱还给老太婆就好了。
哪怕只还她三五百也行。
这种事情,想想就好,哪有这么多冤大头好人啊。
............
我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像当初从山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样,一点点沿着已经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大路慢慢走着。
渴了,找有人住的地方讨口水喝,路边已经没有当年的沟渠了。
饿了,找有人住的地方讨口吃的,现在是冬天,地里已经没有红苕了。
累了,就在路边找个灰不那么大的地方躺会儿,我已经爬不上路边的坡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天已经没那么冷了。
我回到了已经完全陌生的乡下。
当初的山外,已经成了一个小镇。
来来往往,有好多好多人,有好多好多车。
我绕了很久,一路问过去,千辛万苦才找到上山的路。
沿着路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人。
他们家是两层楼的砖房,房子墙上还贴着瓷砖,看着就洋气。
我去讨了口水喝,歇在他们门口,就和这家人的老太太聊了起来。
我问她,这山坳里,还有人住没有。
她说,早十几年该搬下山的都走完了。
她说,她们家镇上也有房子,她住不惯,才没搬下去,就老两口加大儿子儿媳妇在这里陪她住着。
她说,以前山里倒还有几家人,现在从她家再往山里走,就没人了。
我有点紧张,我问她,知不知道有个叫红梅的嬢嬢现在住哪里?
我没有想去投靠红梅嬢嬢,我会回山里我自己的泥巴房子去。
但是,如果可以,我想去看一看她。
哪怕远远的,磕个头就好。
老太太想了好一会儿,问我
“你说的是张家那个媳妇,吕红梅啊?”
“哎呀,她都死了好多年了哦。”
我心里瞬间像缺了一块,木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太太继续道。
“她这辈子也是造孽。”
“男人前先好多年前就从坡上落下来摔死了。”
“两个娃儿喃倒是算争气,人家在镇上娶了媳妇,修起楼房住。”
“就是这个妈,没得人管的。”
“之前她娃儿修好房子要接她下去住,她弄死不肯去。”
“后头娃儿接了媳妇,也就不喊她下去住了。”
“吕红梅一个人在山上,就前头爬上坡去还要走几个钟头那坡上,一个人过了好多年。”
“人家能干,一个人种地,还喂了猪啊鸡啊那些。”
“三不五时就给她两个儿背鸡蛋啊、红苕包谷那些下山送起去。”
“结果她的儿媳妇嫌弃她,她的儿也不管她,还喊她不要去他们新房子惹事。”
“她娘家是山后头河对岸的,也是早就没的往来的,娘家也没人来给她撑腰。”
“后头她就没下去了,一个人在坡上,好久死的都没人晓得。”
“还是有回下暴雨,村干部些怕坡上被冲垮了,遭那个啥子......泥石流!”
“干部挨家挨户通知喊下山去镇上避灾。走她屋头去敲她门没人答应,隔着窗子拿手电筒照,才看到她在屋头地下趴起,身上肉都烂完了,干部才通知她娃儿来收尸的。”
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身上止不住地在发抖,我问她,红梅嬢嬢埋在哪里的?
老太太指着山坳上,“就他们老屋旁边地里,没修坟,只有她小儿子出钱给她立了个碑。你去看就看得到。”
我失魂落魄拖着瘸腿离开了。
山上的路很多年没人走了。
杂草几乎把路都挡完了。
我走得很慢,很艰难。
在走错好几次后,终于,在天黑透的时候,我看到了红梅嬢嬢的家。
还是那个砖房,脏了很多,黑了很多。
窗户都碎了,黑洞洞的窗口,在天上月色照耀下,漆黑绝望。
我借着月色摸索着走进了红梅嬢嬢家外面的地里。
这里也是杂草丛生。
在密不透风的杂草中,我看到了一个小土包。
土包前,有一块石刻的坟碑。
我抚摸着碑文。
很多字我不认识。
但我认识,我请疯子老师第一次教我写的字。
红梅。
就着夜色,我哭得不能自已。
我一边哭,一边伸手,把土包一圈的杂草都扯了出来,丢在一边。
又在旁边一个破盆里,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积蓄的雨水,撕了一段袖子,用水打湿后,给墓碑擦了又擦。
把墓碑上的泥巴、灰尘都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和我走过这一路,已经皱巴巴的硬纸片。
把硬纸片捋平一点,从被打湿的地里,抠出一点稀泥,涂抹在纸片背后。
我摸索着碑上刻的字。
我摸过红梅嬢嬢的名字。
我摸到了碑的最下方,那里刻着“儿,张光东,张光国”。
那个“儿”字,我认识。
我把手里的硬纸片端端正正贴了上去,挡住了原本的碑文。
那里,现在写着的是,
“儿,孟富贵。”
我跪在墓碑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抬头,眼里泪水已经让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我有好多好多委屈想说。
我有好多好多思念想说。
可最后,我只喊出了一个字。
“妈!”
............
天上,起风了。
云,慢慢遮住了月。
山上的一切都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虫鸣也安静了。
仅仅片刻,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如泄洪般落下,卷起山上无数泥石变成滚滚洪流。
我躺在墓碑边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雨落和山里传来的轰隆声,模糊的眼,浑浊不清地看着天空。
隐隐约约,我看到红梅嬢嬢家门打开了,灯也亮了起来。
红梅嬢嬢端着一碗包谷饭站在门口,饭上还有两片腊肉,她对着我骂骂咧咧。
“喊你龟儿爱干净点,又弄得一身稀脏!等着哪个给你洗嘛!”
“你哈儿一样站起咋子?还不赶紧滚过来吃饭!等着老子喂你嗦!”
“快点,来把饭吃了,我们回家。”
我笑了。
“嗯……”
“我们……”
“回……家……”
............
山那边是什么
是儿女高楼坐
把她遗忘在深山里的角落
河那边是什么
是娘家的村落
她裹着小脚跨不过那条河
天又黑了菜也凉了
她等的人何时能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