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咳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溶洞内沉闷凝滞的空气。老太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了过去,声音带着哭腔:“柱子!柱子你醒了!老天保佑!”
李三笑也猛地睁开眼,紧绷的神情松懈了一丝。石磊巨大的头颅微微抬起,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宽慰的喘息。
丫丫抱着石头,怯生生地靠近柱子,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他苍白但总算有了生气的脸。柱子眼神迷茫地转动着,似乎还没完全从重伤昏迷中清醒过来,哑声问道:“…婆…这是…哪?…他们…”
“好了好了,柱子,没事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太婆抹着眼泪,语无伦次,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暂时忘却了近在咫尺的尴尬与凝重。
众人的注意力短暂地被柱子吸引。趁着这个机会,墨离那只滑落在岩石上的手,极其快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攥紧了被撕裂的衣襟边缘,用力一扯,将裸露的肌肤和恐怖的伤口重新遮盖在破烂的布料之下。
动作牵动了伤口,她闷哼一声,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但眼神中的空洞破碎,重新被一种冰冷的、近乎自虐般的坚韧所取代。
她不再看任何人,挣扎着撑起虚弱的身体,艰难地挪动到溶洞角落里一根巨大的、覆盖着厚厚苔藓的溶岩石柱阴影下,蜷缩起来,背对着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冰冷沉默的背影。唯有微微起伏的肩线,显示着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内心风暴的煎熬。
李三笑看着她的背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半紫半白的头发,肩头的抓痕隐隐作痛。他起身,走到溶洞一处有湿气渗出、滴水形成小小水洼的石壁旁,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衣摆内衬,浸透冰冷的岩水,拧干。
他没有走向墨离,而是将湿布递给了老太婆,声音有些生硬:“…给她…擦擦伤口…别沾水…”
老太婆愣了愣,连忙接过,感激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向阴影中的墨离挪去。
李三笑没再停留,转身走向刚刚苏醒、还虚弱不堪的柱子,开始检查他的伤势。石磊也挣扎着坐起,丫丫的石头光芒稳定地笼罩着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口,温和的净化之力在缓慢驱散残余的冰煞寒气。
柱子看着李三笑布满血污、半染紫发、狼狈却依旧锐利的侧脸,又看看角落里那个冰冷沉默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一下,没有多问。
时间在疗伤和沉默中流逝。
借着丫丫石头的光芒,老太婆为柱子清理包扎了伤口。石磊则在光芒照耀下,运转石妖本源妖力,缓慢修复着巨大的贯穿伤。丫丫抱着石头,依偎在老太婆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显然也累坏了。老太婆怀里的婴儿则在饱受惊吓后沉沉睡去。
李三笑处理完柱子的伤势,又仔细检查了石磊的伤口,确认丫丫的石头光芒确实有压制冰煞、促进愈合的神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胸口衣襟下的蝶梦簪,似乎也随着他心绪的略微平复,那缕悸动也变得规律了些。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溶洞的角落。
墨离依旧蜷缩在那里,如同冰封的雕塑。老太婆拿着湿布,小心翼翼地靠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阴影中的身影微微一动,似乎在抗拒,但最终还是僵硬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老太婆这才松了口气,借着微弱的光芒,开始用湿布轻轻擦拭墨离后腰处未被衣衫完全遮盖的、已经清理干净但依旧红肿狰狞的伤口边缘。
李三笑别开脸。山洞里只剩下水滴声、粗重的呼吸声和湿布擦拭伤口的微弱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山洞顶部,一处隐藏的、如同天井般的狭窄裂缝处,忽然投入一缕清冷的、皎洁的银辉。
是月光! 夜已深沉,圆月当空,恰好有一束月光,穿透了山腹的缝隙,如同一柄无瑕的银剑,直直刺入这阴暗潮湿的溶洞深处,恰好落在了溶洞中央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
清冷的月华,瞬间点亮了小片区域,驱散了凝滞的黑暗,带来一种圣洁而孤寂的美感。
这束月光,仿佛也刺破了溶洞内某种无形的隔膜。
角落里,那一直蜷缩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墨离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她依旧靠坐在冰冷的石柱上,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深邃的紫瞳,在清冷月华的映照下,却如同被洗去尘埃的星辰,重新燃起了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光芒。之前的羞愤、痛苦、空洞仿佛被彻底冻结、沉淀,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间,精准地落在了靠坐在对面石壁下的李三笑身上。
李三笑被她骤然投来的、如同实质的目光锁定,心头猛地一跳。那眼神,太冷,太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重量。
墨离没有说话。她只是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撑起了虚弱的身体。动作牵扯到腰臀和后心的新旧伤口,剧痛让她额角青筋跳动,身体微微颤抖,但她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笔直地站了起来。
她的身形在月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破烂的衣衫无法完全遮掩身体的曲线,苍白的肌肤在月下泛着玉石般的微弱光泽,几缕凌乱的银丝贴在汗湿的颈侧,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凄艳。然而,她站立的姿态,却如同风雪中傲立的孤竹,背脊挺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高贵与不屈。
她向前走了一步,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月光完全笼罩了她,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仿佛瞬间将她与这阴暗污浊的溶洞隔离开来,成为唯一的光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石磊停止了疗伤,柱子也挣扎着坐起,老太婆搂紧了沉睡的婴儿和有些害怕的丫丫。
墨离在李三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华笼罩着她,也照亮了李三笑布满血污、发色半紫半白、狼狈不堪的脸。
她抬起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和尘土,微微颤抖着。 她的指尖,缓缓探入自己破碎衣襟贴近心口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只手上。
下一刻,一枚仅有鸽卵大小、通体呈现温润深紫色、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微星芒缓缓流转的玉石,被她极其郑重地、用微微颤抖的两指捏着,取了出来。
玉石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纯而温和的妖族本源气息,如同沉睡的山脉苏醒,悄然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让溶洞内紧张的氛围都为之一缓。丫丫怀里的石头光芒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微微波动了一下。
这是她的本源玉魄!狐心玉!青丘帝姬血脉的象征!更是她力量的核心!
李三笑的眼皮猛地一跳!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猜到她要做什么,这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墨离的目光,如同凝结的寒冰,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她摊开掌心,那枚深紫色的狐心玉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如同她此刻孤注一掷的心。
“李三笑。”她的声音响起,沙哑、虚弱,却如同玉磬敲击,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溶洞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此物…”她看着掌心如玉,目光却穿透它,死死钉在李三笑脸上,“…名‘狐心玉魄’…是我本源所寄…青丘帝姬之证…”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聚最后的力量,紫瞳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今日…归你。”
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纵然有所预感,石磊和柱子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老太婆更是惊得捂住了嘴!
帝姬本命玉魄,交出此物,等同于将生命和力量的核心拱手相让!这几乎是献上灵魂的臣服!
墨离无视了周围的震惊,她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继续道,如同在宣读一道冰冷的敕令: “此身…”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残破染血的身躯,落在李三笑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上,最终再次对上他的眼睛。 “…亦归你。”
溶洞内死寂无声!连水滴都仿佛凝固!
一缕银发垂落在她苍白的颊边,在月下泛着冷光。她挺直着背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至于那碎散之魂…”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猛地一哽!紫瞳深处如同被投入烈焰,瞬间爆发出焚尽一切的炽热光芒!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一种不死不休的执念! “…我墨离…纵使踏破九幽…燃尽此魂…也必将…聚!”
“聚”字出口,如同金石断裂,带着无尽的铿锵与惨烈!她胸脯剧烈起伏,苍白的脸颊因这誓言而染上一抹病态的潮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才将这最后半句誓言吐出!
三句话!掷地有声! 玉魄归你!此身归你!残魂…我必聚!
这是誓言!是交易!更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彻底抵押的宣告!
她说完,不再看李三笑,只是向前一步,将摊开的手掌,连同掌心那枚流转着星芒的深紫色狐心玉魄,递到了李三笑眼前。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
月华如水,流淌在她伸出的手臂上,流淌在那枚象征着至高地位与生命的玉魄上。
溶洞内,所有人的呼吸都摒住了。石磊巨大的拳头紧张地握紧,柱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老太婆搂着丫丫的手微微发抖。
李三笑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血污和疲惫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唯有那双眼睛,在月华的映照下,深得像两口古井。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魄,看着墨离那因虚弱和决绝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刺目的潮红。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墨离的手臂因坚持而开始微微下沉时——
李三笑动了。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枚价值连城、象征着帝姬臣服的本命玉魄。
他的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拿玉,而是伸出一根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指,极其突兀地、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力道,狠狠弹在了墨离递出的手腕内侧!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墨离的手腕被他弹得一颤!五指下意识地微微松开!
那枚温润的深紫色狐心玉魄,瞬间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不远处的、布满湿滑苔藓和碎石的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一小洼积水中。
幽幽的光芒映照着浑浊的水面。
墨离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猛地抬头看向李三笑!
李三笑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弹开了一只碍眼的飞虫。他依旧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看都没看地上那枚价值无法估量的玉魄,目光重新落回墨离那张因震惊和某种被羞辱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苍白脸庞上。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混合着疲惫、无奈和某种尖锐讥诮的弧度。
“…省省吧,狐狸。”他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月华的粗粝感,打破了溶洞的死寂。 “…先把你这破身子骨…养硬实了…” 他瞥了一眼她那依旧被破烂衣衫遮掩、却难掩病弱的身躯,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直白。 “…再来跟我谈…什么归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枚在积水中映着月光的玉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至于债…” 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慢慢还。”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僵立在月光下、脸色变幻不定的墨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誓言和拒绝,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唯有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溶洞内,只剩下清冷的月光,积水里幽幽的紫玉微芒,以及所有人压抑的呼吸声。
墨离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月光勾勒出她僵硬而单薄的剪影。她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紫瞳中翻涌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震惊、屈辱、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