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血腥肃杀,如同投入永安城这潭深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深的暗流已在无声涌动。
镇国公府,观麟阁。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藤叶筛落,在青石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也温柔地覆盖在摇椅上沉睡的少年身上。藤架下,灵葡的枝叶在微风中慵懒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将庭院外的喧嚣隔绝成遥远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药香,那是从沉心药庐方向飘来的,属于吴璇的生机与混沌交织的气息。
吴麟睡得很沉。方才钦天监方向那股秩序自焚引发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法则涟漪,似乎仅仅让他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将拢着那片翠绿灵葡叶子的手更紧地贴在脸颊边,便再无动静。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是这片天地间最安稳的韵律。
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
吴玥端着一只小巧的白玉药盅,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踏在云端。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发髻松松挽着,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温柔明亮。药盅里,是她守着文火熬煮了几个时辰的“乙木蕴神羹”,专门为吴璇调制的温养道痕、蕴养本源的药膳。
她身后,跟着吴瑾。玄色骑装换成了月白常服,但那股属于商海女罗刹的锐利并未褪去,只是被刻意收敛了几分。她手中拿着一枚用层层符箓封印的玉盒,玉盒表面流淌着冰冷的光泽,正是从钦天监带回来的那枚残缺的秩序印记。
姐妹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先投向摇椅上沉睡的吴麟,看到他安稳的睡颜,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吴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吴瑾则多了几分深沉的敬畏。
两人放轻脚步,走到藤架下的石桌旁坐下。
“璇儿怎么样了?”吴瑾压低声音问道,目光扫向药庐方向。
“刚喝了小半碗羹,又睡下了。”吴玥的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她将白玉药盅放在石桌上,指尖还残留着药盅的温热,“道痕被麟弟稳固住了,生机不再流失,只是本源受损太重,神魂也受了震荡,需要静养很久…而且…”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那道痕深处融合的混沌印记…我总觉得,它不仅仅是守护,似乎…也在悄然改变着什么。”
吴瑾的目光也凝重起来。她亲眼目睹过那道灰白烙印吞噬生机的恐怖,更见识过麟弟那弹指间稳固道痕、抚平神魂的惊世手段。混沌的力量,太过神秘,也太过霸道。“只要对璇儿无害,改变…未必是坏事。”她沉声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将手中的封印玉盒小心地放在石桌中央。
“这就是…钦天监带回来的东西?”吴玥的目光落在符箓流转的玉盒上,秀眉微蹙。即使隔着重重封印,她依旧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秩序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
“嗯。”吴瑾点头,指尖划过玉盒冰冷的表面,符箓的光芒随之明灭,“监正自焚留下的印记残骸。那个组织…自称为‘圣律’。”她将钦天监内的惨状和监正最后燃尽时的话语,低声复述了一遍。
吴玥听得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圣律…万物皆循吾轨…”她喃喃重复着,清丽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好大的口气!好冰冷的心肠!为了抹除痕迹,竟能如此毫不犹豫地焚尽自身和所有知情者…这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不清楚。”吴瑾摇头,眼神锐利如刀锋,“但毫无疑问,他们潜藏极深,所图非小。这枚印记,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她看向玉盒,“麟弟他…似乎对此物有所感应?”
吴玥也看向摇椅上沉睡的弟弟,轻声道:“之前在药庐,那源石中的‘圣主’意志试图侵蚀璇儿时,麟弟反应极大。这印记与那‘圣主’同源,或许…”
她话音未落。
药庐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吴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身形依旧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人脆弱易碎。她扶着门框,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星火。眉心那道翠绿中嵌着灰白星核的破碎道痕,在阳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璇儿!你怎么出来了?!”吴玥惊呼一声,连忙起身快步过去搀扶,语气带着责备和心疼,“你需要静养!快回去躺着!”
吴瑾也立刻站起,眼中满是关切。
“大姐…二姐…”吴璇的声音依旧虚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借着吴玥的搀扶,慢慢走到藤架下,目光并未看向两位姐姐,而是径直落在了石桌中央那枚被重重封印的玉盒之上!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符箓和玉盒的阻隔,死死锁定在内部那枚残缺的秩序印记上!
“是它…”吴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烙印强行融合后的本能共鸣与…排斥!“冰冷…死寂…不容忤逆…和那源石里的‘脏东西’…同源…但更…纯粹…”她伸出纤细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似乎想触碰那玉盒,指尖却在距离玉盒寸许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
“璇儿,别看它!”吴玥急忙挡在妹妹身前,试图隔绝她的视线,“这东西邪门得很!”
吴瑾也上前一步,护住吴璇另一侧,眼神警惕地盯着玉盒。她没想到吴璇对这印记的感应如此强烈!
吴璇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玉盒。她眉心那道破碎道痕中的灰白星核,此刻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洞察与疲惫的清醒:“大姐…二姐…别担心…它伤不了我…麟弟留下的力量…在排斥它…也在…‘看’着它…”
她缓缓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子扫过沉睡的吴麟,眼底深处流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敬畏和更深邃理解的复杂光芒。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玉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医者剖析病灶般的冷静:
“这印记…虽然残缺…但其中蕴含的秩序法则…极其高等…远超凡俗…甚至…可能超越我们所知的修仙体系…它像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坐标?”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它在呼唤着什么…也在…记录着什么…”
藤架下,陷入短暂的寂静。
吴玥和吴瑾都屏住了呼吸。她们知道,经历过混沌烙印的侵蚀与净化,吴璇的灵魂感知力似乎发生了某种蜕变,对同源的力量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她的话,无疑揭示了这枚“圣律”印记更深层的可怕!
“钥匙?坐标?”吴瑾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边缘,“通向何处?记录给谁看?”
吴璇缓缓摇头,眉心微蹙,带着一丝疲惫的茫然:“不知道…太模糊了…就像隔着一层浓雾…只感觉到…冰冷…遥远…还有…一种…俯视万物的…漠然…”
她的话,让吴玥和吴瑾心头同时一沉。
俯视万物?漠然?这与麟弟沉睡时偶尔逸散出的那种至高混沌的漠然,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麟弟的漠然,如同大地承载万物,无意干涉;而这“圣律”的漠然,却如同冰冷的枷锁,要将万物强行纳入既定的轨道!
“圣律昭昭,万物皆循吾轨…”吴瑾低声重复着监正的遗言,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好大的野心!”
就在这时!
嗡——!
石桌上,那枚被层层符箓封印的玉盒,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盒身表面流转的符箓光芒骤然变得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玉盒内部,那枚残缺的秩序印记,正以一种肉眼难辨的幅度,极其剧烈地、无声地震颤着!仿佛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源自更高维度的无形牵引!它想要挣脱玉盒的束缚,想要回应那遥远虚空的呼唤!
“不好!”吴瑾脸色一变,瞬间调动灵力,就要强行加固封印!
吴玥也立刻催动自身温和的木系灵力,试图安抚压制!
然而,那印记的震颤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狂暴!玉盒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轻响!封印符箓的光芒急速黯淡!
就在符箓即将崩溃的刹那!
藤架下,摇椅上。
沉睡的吴麟,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声。像是睡梦中被什么讨厌的蚊蝇吵到,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他拢着灵葡叶子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没有光芒,没有波动。
但石桌上,那枚剧烈震颤、几乎要破盒而出的残缺秩序印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
嗡鸣戛然而止!
震颤瞬间凝固!
玉盒内狂暴的秩序之力如同被冻结的寒潮,彻底沉寂!
盒身表面,那些原本黯淡欲灭的符箓光芒,如同被注入了新的力量,瞬间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
一切异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险些失控的危机,只是一场幻觉。
藤架下,一片死寂。
吴玥和吴瑾保持着催动灵力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们的目光,缓缓转向摇椅上依旧沉睡、呼吸平稳的少年。
吴璇清冷的眸子,则一瞬不瞬地看着吴麟那只拢着叶子的手,眼底深处,那点灰白的混沌星核,无声地流转着深邃的光。
风过藤架,灵葡叶子沙沙作响。
麟息悠长,抚平万般惊澜。
璇心映痕,圣律锁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