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的冷空气夹杂着深秋的湿意，瞬间包裹住Echo。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睡熟的宇轩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小小的身体完全嵌进自己的怀抱，隔绝掉展厅内那些充满探究的议论和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刚才获奖的狂喜和激动，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被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取代。
顾霆琛的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上车。”沈翊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拉开后座车门。他的动作很轻，没有惊动宇轩。
Echo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钻进车里，将自己和儿子缩在相对昏暗的后座角落。沈翊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离ISAJ学院灯火辉煌的主楼，汇入巴黎夜晚的车流。窗外的流光溢彩在Echo眼中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沈医生…”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仿佛担心下一秒就会有黑色的车子突然冲出，将他们拦下，“刚才…那些人说的话…”
“我听到了。”沈翊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后视镜，确认着车后的情况，“获奖是好事，但聚光灯下，任何一点不同寻常都会成为谈资。你的东方面孔，你的才华横溢，尤其是…你带着一个婴儿，却似乎没有伴侣在身边，这些都足够引发好奇。”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Echo紧绷的神经上。没有伴侣…孩子…这些最平常不过的标签，放在她身上，就是致命的破绽！
“他们会查…他们一定会查的！”Echo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手指紧紧攥着包裹宇轩的毯子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万一…万一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顾霆琛他…”那个名字如同禁忌，她甚至不敢完整说出口，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怀里的宇轩似乎被母亲突然加重的力道和声音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
Echo立刻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慌忙低头，用脸颊轻轻蹭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瞬间带上哽咽的安抚：“宝贝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宇轩红扑扑的小脸上。她连忙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和无助。获奖的荣耀还滚烫着，可紧随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悬崖。
沈翊透过后视镜，将她的惊惶和泪水尽收眼底。他沉默了几秒，车子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速度放缓。
“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Echo。”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从你决定参加比赛、决定走到台前的那一刻起，就应该预料到会面临关注和审视。‘Echo’这个名字，现在开始有了分量，也必然会引来各种目光，包括不怀好意的窥探。”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Echo被恐惧烧灼的心上，却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是啊，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为了宇轩的未来，她需要“Echo”这个名字被认可，被记住。可这认可带来的聚光灯，同样也照亮了她极力想要隐藏的阴影。
“那…我该怎么办？”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后视镜里沈翊沉静的侧脸，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依赖，“沈医生，我不能让宇轩有危险…我…”
“你只需要专注于你的设计和宇轩。”沈翊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其他的，交给我处理。记住，你是Echo，一个从中国来巴黎追寻设计梦想的单身母亲。这就是你全部、唯一、公开的故事。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你的过去，尤其是在媒体面前。保持距离，保持神秘，反而是一种保护。”
“保持神秘？”Echo喃喃重复，混乱的思绪似乎抓住了一根浮木。
“没错。”沈翊肯定道，“在艺术圈，‘神秘感’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力和保护色。人们会猜测你的故事，但只要你自身不提供任何确凿的细节，所有的猜测都只会是捕风捉影。我会确保，任何试图深挖的触角，都只能碰到一团迷雾。”
接下来的几天，“Echo Studio”的宁静被打破。ISAJ新锐设计奖的影响力开始发酵。
首先到来的，是几家相对正规的艺术媒体和时尚杂志的采访邀约邮件，通过ISAJ组委会转交。邮件措辞礼貌而专业，表达了对“破茧”系列的赞赏，希望进行专访或专题报道。
Echo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一封封措辞得体的邀约，心情复杂。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曝光机会，是让“Echo Studio”真正站稳脚跟的阶梯。可每一封邮件，在她眼中都像是一张张可能通向深渊的邀请函。
“别紧张，这些都是常规流程。”沈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手边。宇轩在旁边的婴儿围栏里，正咿咿呀呀地试图把一块软积木塞进嘴里。
“接受吗？”Echo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鼠标上滑动，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邮件上，带着深深的迟疑。
“选一两家影响力最大的，接受书面采访。”沈翊走到她身侧，俯身看向屏幕，指尖点中其中两封邮件，“只回答和设计理念、创作过程、作品本身相关的问题。关于你的个人经历、家庭背景、孩子父亲…所有涉及隐私的问题，一律以‘私人生活不便透露’或‘更希望大家关注作品本身’为由，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你的故事，就是‘破茧’的故事，仅此而已。”
Echo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沈翊的清晰指令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按照他的建议，谨慎地回复了那两家媒体，将回答严格限定在作品范畴内。
然而，正如沈翊所料，麻烦并不止于此。
这天下午，Echo正在工作台前修改一个新订单的设计草图，工作室的门铃被急促地按响了。不是熟悉的客户或快递的节奏。
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笔，警惕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花哨西装、头发抹得油亮的年轻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廉价的相机，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四处乱瞟。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拿着小本子和录音笔的年轻女孩，同样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兴奋。
典型的狗仔模样！
Echo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背脊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Echo小姐？Echo小姐在家吗？”油头男人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故作熟稔的腔调，用力又按了几下门铃，“我们是《巴黎星闻》的记者！恭喜您获得ISAJ大奖啊！您的作品‘破茧’太震撼了！我们想给您做个独家专访！聊聊您的设计，也聊聊您背后的故事！听说您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容易啊！孩子父亲是…”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Echo的神经上。尤其是“孩子父亲”那几个字，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发抖。
她猛地后退一步，远离门板，仿佛那扇门已经变得滚烫。她捂住嘴，生怕自己会发出惊恐的喘息声。宇轩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异常的紧张，在围栏里停下玩耍，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就在Echo手足无措，几乎要被门外持续不断的门铃声和喊话逼得崩溃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沈翊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勿开门，勿回应。已处理。」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了另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说的是流利的法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位，这里是私人工作室和住所，请立刻离开。未经允许骚扰他人，是违法行为。如果你们继续停留，我将会报警，并联系贵报主编投诉。”
Echo再次屏息靠近猫眼。
只见沈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将那两个记者完全挡住。他穿着熨帖的深色大衣，表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那个油头记者被沈翊的气势震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又强自堆起：“哎呀，这位先生，我们是正规媒体，只是想采访一下新锐设计师Echo小姐…”
“采访需要预约，而Echo小姐并未接受你们的预约请求。”沈翊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她的律师全权负责所有媒体事务。有任何采访意向，请通过官方邮箱联系她的律师团队。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否则——”他拿出手机，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威胁不言而喻。
油头记者和旁边的女孩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不甘和悻悻然的表情。他们显然没料到会遇到如此强硬直接的阻拦。
“律师团队？哼，装什么大牌…”油头记者低声嘟囔了一句，但在沈翊冰冷的注视和随时可能报警的动作下，终究不敢造次，“走走走，晦气！”他拉扯了一下身边的女孩，两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
沈翊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彻底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却没有立刻敲门。他拿出手机，快速操作着。
几秒钟后，Echo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沈翊：
「开门。」
Echo这才像虚脱般松了口气，颤抖着手打开门锁。
沈翊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动作干净利落。
“他们…走了？”Echo的声音还带着后怕的微颤。
“暂时走了。”沈翊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但这种小报不会轻易罢休。他们没挖到料，反而会觉得你更有‘价值’。”
“那怎么办？”Echo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已经以你律师的名义，给《巴黎星闻》编辑部发了一封正式警告函。”沈翊走到工作台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措辞强硬，声明Echo小姐的私人生活受法律保护，任何未经授权的骚扰和失实报道都将面临法律诉讼。同时，我也联系了几家相熟的专业艺术媒体朋友，让他们适时发声，将舆论焦点引导回你的作品本身。”
他放下水杯，看向惊魂未定的Echo：“记住，面对这种苍蝇，最好的办法不是躲避，而是展现出强硬的态度和专业的壁垒。让他们知道，捏造你的故事，成本会很高。”
几天后，沈翊的“处理”开始显现效果。
那家《巴黎星闻》终究没敢刊登任何关于Echo的捕风捉影的报道。不过，一些更小的、更无底线的八卦论坛和社交媒体角落里，还是零星冒出了关于“神秘东方设计师Echo”的讨论帖。
标题耸动：
【深扒！ISAJ黑马Echo的隐秘情史！单身妈妈背后的男人是谁？】
【‘破茧’还是‘破鞋’？获奖设计师疑为豪门弃妇！】
【天才or骗子？Echo巴黎身份成谜，恐有惊天背景！】
Echo在沈翊的提醒下，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恶毒的猜测和充满恶意的揣测。但偶尔瞥见的只言片语，依旧像毒刺一样扎进她的心里。“豪门弃妇”、“破鞋”…这些字眼让她浑身冰凉，仿佛又回到了顾家，回到了那些被肆意践踏尊严的日子。她蜷缩在工作室的角落，抱着宇轩，将脸埋在他带着奶香的小身体上，才能汲取到一点点对抗恐惧的温暖。
“别理会这些垃圾。”沈翊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他将打印出来的几份论坛页面扔在桌上，上面用红笔划掉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标题和内容，“这些帖子浏览量很低，掀不起风浪。它们的出现，恰恰证明了那些小报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只能用最下作的语言来博眼球。”
他指着其中一条猜测Echo是某东方财阀私生女的离谱言论：“看，这就是我所说的‘迷雾’。当人们挖不到真相时，就会自己编造故事。编得越离奇，反而越证明你的背景被保护得有多好。‘神秘’，现在成了你最好的盔甲。”
Echo抬起头，看着沈翊冷静而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些被红笔划掉的、荒谬的猜测。恐惧依旧存在，但沈翊的话，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那些汹涌的恶意。她慢慢松开紧抱着宇轩的手，小家伙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妈妈。
“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背脊，“我不会让这些…影响我。”
几天后，沈翊再次来到工作室，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份印刷精美的艺术周刊。
“看看这个。”他将周刊翻到其中一页，递给Echo。
那是一篇关于本届ISAJ新人设计大赛的深度综述文章。在重点点评了包括“破茧”在内的获奖作品后，文章在结尾处，特意提到了近期关于Echo的一些“不和谐声音”：
「…令人遗憾的是，伴随荣誉而来的，总有一些试图用猎奇目光窥探艺术家私生活的噪音。对于Echo这位才华横溢的新锐设计师，我们更应关注她作品中蕴含的、直击人心的生命力量和精湛技艺，而非对其个人背景进行无意义的过度解读和恶意揣测。艺术的价值在于作品本身，在于它所传递的情感与思想。让作品回归作品，才是对创作者最大的尊重。」
文章的署名，是一位在巴黎艺术评论界颇有分量的资深评论家。
Echo一字一句地读着，眼眶微微发热。这短短的一段话，如同一股清泉，冲刷掉了那些论坛角落里污言秽语带来的窒息感。
“这是我联系的媒体朋友之一。”沈翊淡淡地说，“专业的评论界，更看重的是实力。这篇报道，会引导主流舆论的风向。”
果然，随着这篇具有导向性的文章刊出，加上沈翊持续对几家蹦跶得最欢的小报施加压力（包括律师函和可能的行业资源压制），那些关于Echo私生活的恶意八卦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迅速蒸发、沉寂了下去。
“神秘东方设计师”这个标签，非但没有成为她的污点，反而因为专业媒体对她作品毫不吝啬的赞美，以及她本人刻意的低调和距离感，增添了一层引人探究又令人尊重的光环。人们谈论她时，焦点逐渐回归到“破茧”系列那震撼人心的主题和令人惊叹的工艺上。那些关于她背景的零星猜测，最终都化作了对她才华的衬托。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这天，Echo正在给宇轩喂辅食。小家伙坐在专用的高脚餐椅里，小嘴周围糊满了米糊，正挥舞着小勺子，试图模仿妈妈的动作，咿咿呀呀地“指挥”着。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Echo的心本能地一紧，警惕地看向门口。自从上次记者骚扰后，她对任何突然的敲门声都格外敏感。
“是我。”沈翊的声音传来。
Echo松了口气，擦擦手，走过去开门。
沈翊站在门外，手里没有拿文件袋，脸上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近乎愉悦的神情。他的目光越过Echo，看了一眼餐椅上正努力和米糊“搏斗”的宇轩，小家伙看到熟悉的沈叔叔，立刻咧开沾满米糊的小嘴，开心地“啊啊”叫了两声。
“沈医生？快进来。”Echo侧身让开。
沈翊走进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看宇轩，而是直接看向Echo，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抽出一张设计感十足、带着淡淡香味的硬质卡片。
“看看这个。”他将卡片递给Echo，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Echo疑惑地接过。卡片是深邃的墨绿色，上面用优雅的烫金字体印着：
「塞纳左岸·光影画廊 诚挚邀请」
下面是一行手写体的法文：
「尊敬的Echo女士：光影画廊被您充满力量的作品深深打动。我们诚挚邀请您于下月，在本画廊举办一场为期一周的微型个人作品展，向巴黎的艺术爱好者展示您独特的创作世界。期待您的回复。」
落款是画廊总监的签名：伊莎贝拉·杜兰德。
Echo捏着那张触感极佳的邀请函，指尖微微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疑问。
“画廊？个展？邀请我？”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这比媒体采访更让她震撼！一个属于自己的展览空间，向公众展示她的作品！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沈翊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光影画廊在塞纳河左岸，虽然规模不大，但格调很高，以发掘和扶持新锐艺术家着称。他们的总监杜兰德女士眼光非常独到。看来，ISAJ的奖项和后续那篇引导性的评论，加上你本身的‘神秘’话题度，已经成功引起了真正懂行的人的注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邀请函，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而且，时机恰到好处。那些小报掀起的风波刚刚平息，‘神秘东方设计师’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却已经从‘八卦’转向了‘艺术价值’的讨论。这个时候推出你的个展，简直是天时地利。” 他看着Echo，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一丝深意，“Echo，属于你的舞台，才刚刚拉开帷幕。准备好，迎接更广阔的目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