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头条的代价
冰冷的消毒水味似乎已经渗入了骨髓,即使站在城市晚报大楼前灼热的夜风里,林见远依然能清晰地嗅到它,混合着一种更深层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焦糊味。他抬头望着自己办公室所在的七楼窗口——那里本该透出熬夜赶稿的惨白灯光,此刻却被浓烟熏染的污浊和消防车旋转的刺眼红光所取代。湿漉漉的水痕从窗户边缘一直蜿蜒到楼下的人行道,像大楼无声流淌的黑色眼泪。
“头条的代价…” 林见远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份引爆全网、揭露“亡者归来”与“逆生长细胞”的深度伪造直播,如同一把双刃剑,撕开了铁幕的一角,却也引来了最疯狂的反噬。童年相册的被盗,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此刻办公室的焚毁,更是将他立足的根基付之一炬。
“林见远!” 陈克非的声音穿透了消防车刺耳的鸣笛和人群的嘈杂。他拨开几个维持秩序的片警,快步走到林见远身边,脸上沾着烟灰,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你怎么样?伤着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林见远,确认他除了脸色苍白、衣服被水淋湿外并无明显外伤,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即语气转为严厉,“怎么回事?物业说火是从你办公室里面烧起来的!你离开时没关设备?”
“我关了!所有设备电源都切了!” 林见远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吸入烟尘而有些沙哑,他指着大楼,“我离开时,除了几盏感应灯,整个楼层都是黑的!而且,我办公室没有大功率电器!就一台电脑,一个台灯!” 他想起离开时窗台上那片致命的铯-137尘埃,心脏猛地一缩,“除非…除非是有人故意纵火!为了毁灭痕迹!为了报复!”
“毁灭痕迹?” 陈克非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立刻抓住关键点,“你办公室里还有什么重要的、没来得及转移的物证?除了被偷的相册?”
物证?林见远脑中飞速旋转。直播的核心数据备份在云端“伏羲”那里;匿名尸检报告原件和那张诡异的童年照他随身带走了;硅藻土样本在陈克非的证物室…似乎没什么了…等等!
“那本《左传》!” 林见远猛地想起,声音都变了调,“就是照片背面浮现墨迹的那本!是我大学时买的古籍影印本,一直放在书架上!它…它上面有檀香墨迹的原件!那是重要的线索!”
陈克非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立刻转头对着刚结束初步勘察走过来的消防队长:“老李!起火点确定了?有没有发现可疑物品?特别是…书?”
消防队长是个四十多岁、一脸风霜的汉子,他摘下头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神情凝重:“陈队,林记者。起火点基本锁定在靠窗那张大书桌附近。火势很怪,蔓延不快,但烧得很透,温度极高,尤其是桌面和书架那片区域,简直像被喷了助燃剂。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现场没有发现明显的助燃剂残留痕迹,也没有汽油、酒精之类的味道。倒是有股…挺奇怪的焦糊味,有点像烧塑料,又有点像…烧头发?还有点…檀香味?很淡,混在烟里。”
檀香味!又是它!如同附骨之疽!
“书呢?” 陈克非追问,“靠近书桌的书架?”
“烧得最惨的就是那里!” 消防队长摇摇头,“基本都成灰了。我们清理现场时,只在书桌的金属桌脚旁边,发现了一小片没烧完的纸页残片。喏,就这个。” 他从一个证物袋里小心地取出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大部分已碳化的纸片,递给陈克非。
林见远和陈克非立刻凑近。纸片质地发黄,是古籍影印本特有的纸张。残存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竖排的繁体字:“…兴…无…妖…”。正是昨夜诡异浮现墨迹的那本《左传》庄公十四年篇的残骸!
“只有这一片?” 林见远不甘心地问,心沉到了谷底。最重要的墨迹源头,就这么毁了?
“目前就发现这一片相对完整的。” 消防队长指着纸片中心一片颜色更深的焦糊区域,“而且,你看这里,这片焦痕的形状…有点…有点特别。”
陈克非和林见远顺着他的手指仔细看去。在纸片中心位置,那深黑色的焦痕并非毫无规则。它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指纹的轮廓!一个完整的、甚至能依稀分辨出斗箕纹路的拇指指印!这指印仿佛是被人用极高的温度瞬间烙印上去的,周围的纸页都化为了飞灰,唯有这指印区域的焦炭结构异常“结实”地保留了下来!
“指纹?!” 陈克非和林见远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是纵火者留下的?还是…某种更诡异力量的作用?
“技术组!立刻提取这片残页和上面的焦痕指纹!做最高优先级处理!我要知道这指纹是谁的!还有,分析这焦痕的形成物质!为什么只有这一块没烧透!” 陈克非立刻对身边待命的技术员下令,语气斩钉截铁。
技术员小心翼翼地接过证物袋。
“林记者,你暂时不能回家了。” 陈克非转向林见远,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公寓刚被放射性污染,这里又被烧了。先去我们安排的临时安全屋。张川也在那边等你。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关于1998年,关于矿难,关于…你那位发小,李牧。”
安全屋位于市局一个不起眼的附属建筑地下,墙壁厚重,门禁森严,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涂料的刺鼻气味和陈旧纸张的霉味。一盏惨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了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台没有联网的电脑。张川已经等在里面,他坐在阴影里,面前摊着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复印件和一份薄薄的档案,眉头紧锁。他手里没有拿罗盘,但眼神却比罗盘指针更加深邃锐利。
看到林见远和陈克非进来,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落在林见远脸上,开门见山:“林记者,我需要你回忆1998年矿难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关于你发小李牧的死亡确认过程。”
林见远疲惫地坐下,矿难的记忆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冰冷的水面,带着令人窒息的淤泥。“那年…我十岁。李牧比我小两个月。矿难发生得很突然,是城西老矿区的特大瓦斯爆炸…死了很多人…井下塌方严重,很多遗体…都找不回来,或者…无法辨认。” 他声音低沉,带着痛苦,“李牧…他就是没找到遗体的…名单上的一个。矿上给的结论是…推定死亡。他父母…后来也搬走了,再没联系。”
“推定死亡…” 陈克非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锐利,“也就是说,没有实质性的遗体或生物检材确认?”
“没有。” 林见远摇头,“那时候技术条件差,dNA鉴定不普及,很多都是靠遗物或者…家属辨认一些残缺的…但李牧的遗物,据说在井下被炸没了。他父母…当时就崩溃了,也没能力去争什么。”
“这是当年官方公布的遇难者名单。” 张川将一份复印的、字迹有些模糊的名单推到林见远面前,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李牧。“这是矿难后三个月,当地民政部门补发抚恤金的签收记录副本。” 他又推过另一份文件,签收人一栏,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李富民(李牧父亲的名字),日期是1998年11月17日。
林见远看着那个日期,心脏猛地一跳。11月17日…又是17!硅藻土报告上的17克、墓园空棺装置释放蓝雾的时间差17秒、盖格计数器上的17.3μSv\/h…这个数字如同幽灵般缠绕着他!
“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林见远不解。
“问题在于,” 张川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敲打着古老的丧钟,“这份签收记录,是假的。”
“什么?!” 林见远和陈克非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我托人查了当年经手这笔抚恤金的原始银行流水和民政内部账目底单。” 张川的眼神锐利如刀,“1998年11月17日,根本没有一笔支付给‘李富民’的抚恤金款项!那笔钱,是在三天后,也就是11月20日,由一个名叫‘王长贵’的代理人代领的!理由是‘李富民精神受创,无法亲自办理’。而这个‘王长贵’…”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经查,是当时永泰矿业集团(矿难责任方)后勤部的一个小主管!他在代领抚恤金后不到一个月,就辞职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重锤砸在林见远胸口!抚恤金被冒领?永泰集团的人?这意味着什么?李牧的父母根本没拿到钱?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李牧父母?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炸开:难道李牧…根本没死?!
“这…这怎么可能…” 林见远的声音颤抖着,“那他…他去哪了?如果没死…”
“如果他没死,” 陈克非接过了话头,眼神冰冷,“那当年那个被‘推定死亡’的孩子是谁?而二十多年后,那个拥有‘逆生长细胞’、生理年龄比骨龄年轻十七岁的焦尸…又是谁?”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林见远身上,“林见远,那份匿名尸检报告上,‘年轻十七岁’的参照基准是什么?是焦尸本身的骨龄?还是…其他什么?”
林见远如同被闪电击中!年轻十七岁…1998年矿难…如果他林见远今年35岁,1998年他10岁…那么十七年前,他正好是…18岁?!一个可怕的等式在他脑中轰然成形:焦尸生理年龄28岁,骨龄45岁,差值17岁。而1998年矿难至今,正好25年!如果…如果那具焦尸真的是当年“消失”的李牧,他在矿难时是8岁(比林见远小两月),那么到2023年,他“应该”是33岁。但焦尸骨龄45岁…生理年龄却只有28岁…这巨大的年龄错位…
“报告…报告上没说参照基准…” 林见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只说了‘生物体生理年龄推算约28岁,显着低于骨龄学推断的实际年龄(45±3岁)’…”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极度的恐惧,“陈克非!张干事!你们…你们是不是怀疑…怀疑那具焦尸…就是李牧?!而他的骨龄被加速了?或者…我的记忆…我的年龄…出了问题?!”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太过颠覆!林见远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崩塌!
张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桌上那份烧焦的《左传》残页照片——那个焦痕构成的清晰指纹。“也许,答案需要验证。林记者,我们需要你的指纹。现在。”
林见远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伸出右手拇指。陈克非拿出随身携带的印泥和指纹卡,熟练地采集了他的指纹样本。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林见远粗重的呼吸声。
技术员很快将采集的指纹扫描输入电脑,与残页照片上那个焦痕指纹进行高精度比对。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移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嘀”的一声轻响。结果弹出。
“比对结果:相似度99.8%。认定同一。”
屏幕上冰冷的结论,如同最后的判决!
林见远的指纹!那本在火中诡异残留、烙印着他清晰指纹的《左传》残页!这怎么可能?!他从未在那本书上按过指印!昨夜墨迹浮现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字迹!
“这…这不可能!” 林见远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我…我没碰过那里!那墨迹…那墨迹是它自己出现的!这指纹…是伪造的!一定是伪造的!”
“伪造?” 陈克非的脸色也异常难看,他指着屏幕上那完美的比对结果,“谁能伪造出和你完全一致的指纹,还用这么诡异的方式‘烧’在纸片上?而且是在一场针对你、毁灭证据的纵火案现场?” 他看向林见远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审视和疑虑,“林见远,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关于1998年,关于李牧,关于你自己?”
“我没有!” 林见远几乎是嘶吼出来,巨大的冤屈、恐惧和混乱冲击着他的理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林见远!我父母早亡,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十岁那年,邻居李牧家遭了矿难!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是吗?” 张川的声音如同从幽冥中传来,冰冷而沉重。他缓缓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了一个东西——一个用厚重铅皮严密包裹的盒子。他戴上特制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铅盒,里面赫然是那个从墓园空棺中取出的、释放过诡异蓝雾的微型装置!此刻,它静静地躺在铅盒里,外壳依旧漆黑光滑。
“技术科在它内部,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存储芯片,被多重物理屏蔽保护,侥幸未被之前的拆解破坏。” 张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刚刚…设法读取了里面的数据。”
他操作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极其模糊、像是透过浓雾拍摄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幽深的矿洞,地上散落着矿工帽和工具。前景,有两个穿着破旧矿工服、满脸煤灰、紧紧抱在一起、满脸惊恐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稍高一点,紧紧搂着另一个更小的、正在哭泣的孩子。
林见远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那个稍高的孩子…那眉眼轮廓…分明是…十岁时的他自己!而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正在哭泣的…正是他的发小——李牧!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细小的、仿佛用鲜血写就的数字:1998.8.17
1998年8月17日!矿难发生的日期!而照片里的地点…根本不是社区!是矿井深处!
“这…这不可能!” 林见远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失焦,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我…我从来没下过矿井!那天…那天我在家!我感冒了!爷爷奶奶可以作证!” 然而,他内心深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
陈克非和张川都没有说话。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电脑屏幕上那张模糊却致命的黑白照片,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冷冷地凝视着崩溃的林见远。
安全屋厚重铁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技术员探进头来,表情古怪:“陈队,林记者办公室的现场又有新发现。在清理书桌灰烬时,在烧毁的主机机箱金属框架缝隙里,嵌着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证物袋装着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一片焦黑变形、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鸟类爪趾形状的…黄铜碎片!边缘锋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细微的、暗红色的…干涸血迹?
林见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黄铜碎片上!那形状…那材质…他猛地想起自己书桌上那个沉重的、雕着狮子滚绣球的黄铜镇纸!那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在昨夜听到诡异敲门声时,他确实紧紧攥着它!而上面的血迹…难道是砸到“敲门者”留下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虎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浅红色划痕。是昨天紧张时被镇纸边缘划伤的?还是…别的什么?
张川拿起那个装着黄铜碎片的证物袋,又看了看林见远右手虎口那道细微的划痕,最后目光落回电脑屏幕上那张矿井深处的黑白照片。他手中的罗盘不知何时又拿了出来,指针正疯狂地指向林见远,剧烈震颤着,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命格…置换…替死…” 张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如同惊雷在林见远耳边炸响,“林记者…或许,‘掘墓人’要挖掘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坟墓…”
“而是…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