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替身刑架
意识像沉船，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之海中缓慢上浮。最先感知到的不是光，而是声音。一种低沉、持续、如同巨兽在深海缓慢呼吸的嗡鸣，透过冰冷坚硬的地板，震动着他的骨骼和内脏。然后是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金属腥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淹没的、熟悉的清冽雪松琥珀尾调。最后，才是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
右肩。
仿佛被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撕裂的创口，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滚烫的岩浆，顺着神经烧灼全身。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如同被攻城锤砸过的钝痛。陈克非闷哼一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布满裂纹的毛玻璃。幽蓝的光线是唯一的光源，勾勒出张川近在咫尺、写满凝重和疲惫的脸。他正半跪在自己身边，双手死死按压在陈克非右肩上方，用一条浸透暗红色血液的布带紧紧捆扎着。布带下方，那恐怖的伤口被临时填充压迫的布料堵住，但依旧有温热的液体在缓慢渗出，浸染着张川的双手和衣袖。
“别动！”张川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目光紧盯着陈克非的眼睛，“动脉暂时压住了，但撕裂太严重，肌腱和神经…必须尽快手术！保持清醒！增援和医疗队已经定位到我们，正在破拆通道！坚持住！”
陈克非的喉咙干得像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越过张川的肩膀，看向那个被他的断臂残肢和大量凝固、半凝固的暗红血液强行卡死的洞口。洞口边缘那圈指示灯依旧维持着深沉的、代表锁死的血红色，不再闪烁。催命的蜂鸣也消失了。只有那低沉的、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嗡鸣，持续不断。
林见远…下去了多久？
姐姐…怎么样了？
他挣扎着想开口询问，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嘴角又溢出一缕带着泡沫的鲜血。
“林见远下去了！就在下面！”张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语速飞快，试图用信息稳住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通道是垂直的！下面有空间！有蓝光！他没回话，但手电光一直在动！他肯定在行动！陈欣…陈欣的生命体征倒计时停止了！她肯定就在下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顶住陈克非的身体，防止他因虚弱和剧痛而滑倒，同时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光滑冰冷的铅合金墙壁，以及墙壁上那块已经变得极其黯淡、但依旧显示着陈欣名字和00:07定格数字的光幕。
停止了…只是停止，不是归零…陈克非的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林见远…靠你了…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就在这时！
嗡！！！
下方那持续的低沉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紧接着，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被狠狠撞击的巨响，伴随着某种金属结构扭曲变形的刺耳噪音，猛地从洞口下方传来！整个铅合金地板都随之剧烈一震！
“林见远！”张川和陈克非同时失声惊呼！
“呃啊——！！”紧接着，一声清晰可辨的、属于林见远的、充满了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怒吼，穿透了通道的阻隔，闷闷地传了上来！那声音里蕴含的情绪，远比身体上的痛苦更加强烈！
发生了什么？！
陈克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张川死死按住。
“别动！我去看！”张川当机立断，迅速检查了一下陈克非的止血带，确认暂时没有崩开的危险，然后猛地起身，几步冲到洞口边缘，俯身将头探入那散发着血腥和铁锈味的黑暗通道口，手中的强光手电立刻朝下方照去。
“林见远！下面什么情况？！”张川朝着下方大喊，声音在金属通道里激起沉闷的回音。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秒钟后，林见远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和极度压抑的愤怒传了上来，声音有些失真，却字字清晰：“张工…陈克非…你们…你们绝对想不到…我他妈…抓到周永坤了！”
抓到周永坤了？！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陈克非和张川脑海中炸响！怎么可能？！周永坤明明应该在缅甸遥控指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废弃家属楼的地下囚笼里？！
“确认身份？！”张川的声音带着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手电光在通道里不安地晃动。
“确认个屁！脸就是他！一模一样！”林见远的声音充满了暴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狂躁，“但这混蛋…这混蛋他妈的想跑！被我堵在下面一个隔间里！我撞开门…他狗急跳墙想用椅子砸我！被我放倒了！现在捆着呢！操！嘶…”他吸着冷气，似乎也受了些伤。
周永坤…真的在这里？被林见远抓住了？陈克非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剧痛、失血、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是陷阱？还是这疯子真的冒险潜回了国内，躲在“旧巢”里？姐姐呢？
“陈欣呢？！找到她没有？！”陈克非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这才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问题！
通道下方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林见远似乎在犹豫，或者…在确认什么。
“欣姐…”林见远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困惑、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她…她也在这里。就在那个隔间里…一个…一个看起来像核磁共振舱的东西里…舱门开着…她…她坐在里面…”
找到了！陈克非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猛地一松，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痛苦，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活着！姐姐还活着！
“她怎么样？！受伤没有？！辐射呢？！”陈克非急切地追问，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
“她…看起来没事。”林见远的语气却更加古怪，充满了不确定，“身上没有外伤…脸色有点白…但…但她好像…不认识我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喊她…欣姐？陈欣？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空洞洞的…就像…就像个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就…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不认识人？眼神空洞？
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喜悦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替代！辐射伤害？神经毒素？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张川！下去！快下去看看她！”陈克非用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抓住张川的裤脚，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助，“求你…去看看我姐…她到底怎么了…”
张川的脸色也极其凝重。陈欣的状态明显异常。他看了一眼洞口下方，又看了一眼因失血和剧痛而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的陈克非。通道狭窄，带着一个重伤员下去几乎不可能，而且陈克非的状况随时可能恶化。
“陈克非，你留在这里！医疗队马上到！坚持住！”张川迅速做出决断，语气斩钉截铁，“我下去支援林见远！搞清楚状况！放心！”他用力握了一下陈克非冰冷的手，随即不再犹豫，将强光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扒住洞口边缘，动作敏捷地钻进了那垂直的通道，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冰冷的铅合金地板上，只剩下陈克非一人。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啃噬着他的神经。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和寒冷感一阵阵袭来，让他的意识在清醒和模糊的边缘反复挣扎。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痛感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晕过去！必须知道姐姐的情况！知道林见远和张川是否安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下方通道里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撞击声、金属摩擦声，以及林见远和张川压低的、急促的交谈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每一次声响都牵动着陈克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通道下方终于传来了清晰的攀爬声。紧接着，张川的身影率先钻了出来，然后是林见远。林见远的脸色极其难看，嘴唇紧抿，眼神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额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手臂上也有几道擦伤，显然刚才制服“周永坤”时并不轻松。而更让陈克非心头一紧的是，林见远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人！
是陈欣！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类似病号服的白色衣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安静地靠在林见远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姐！”陈克非的声音带着哭腔，挣扎着想爬起来。
“别动！”林见远低喝一声，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陈欣平放在陈克非身边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张川立刻上前检查她的脉搏和呼吸。
“生命体征平稳！脉搏稍弱，呼吸正常！体表没有明显外伤！辐射残留…仪器坏了，初步看应该处于安全阈值内！”张川快速报告着，但他的眉头却紧紧锁着，眼神凝重地落在陈欣苍白安静的脸上，“但是…她的意识…深度昏迷？还是…”
“不是昏迷！”林见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指着下方，“是那个鬼地方！是那个该死的舱！还有那个王八蛋搞的鬼！”他猛地转身，粗暴地将一个被他用撕下的窗帘布条捆得结结实实的人从通道口拖拽了出来，像扔一袋垃圾一样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人的脸暴露在幽蓝的光线下。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
周永坤！真的是周永坤！那张在财经杂志和通缉令上出现过无数次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惊恐、怨毒和一种虚张声势的狼狈，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嘴角淌着血。他被捆得像个粽子，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被布条堵住的含混声音。
“看清楚了！陈克非！”林见远的声音如同寒冰，他蹲下身，一把揪住地上“周永坤”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脸扭向一侧，露出了后颈！
幽蓝的光线下，只见“周永坤”的后颈发际线下方，赫然有一片皮肤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那颜色更深，质地看起来更粗糙一些，边缘有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合痕迹！而在那片皮肤的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电子元件接口般的金属凸起物，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几乎与环境光融为一体的幽蓝光点！
“这他妈是个假货！整容的替死鬼！”林见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他指着那个接口，又指向下方，“下面那个像核磁共振舱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医疗设备！那是个意识干扰器！或者说…意识传输的中继站！我们在重生塔见过的类似玩意儿！欣姐就是被这东西搞成这样的！而这个冒牌货！”他狠狠踹了地上挣扎的替身一脚，“就是负责在这里看管和操作这鬼东西的马仔！被欣姐认出来了！她接到威胁电话才跑来这里！然后就被这混蛋弄晕了塞进舱里！”
替身！意识干扰！中继站！
陈克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周永坤这个老狐狸！他不仅在国内藏了“旧巢”，还藏了一个精心整容的替身！而姐姐…竟然是被这个替身用她最恐惧的过去（核医疗设备）作为陷阱诱捕的！而那个舱…那个舱在干扰甚至…传输她的意识？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交织，让陈克非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他看向安静躺在身边的陈欣，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她空洞的眼神…林见远说她像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
“那…那我姐…她的意识…”陈克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知道！”林见远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神痛苦地看着陈欣，“舱门打开时她就那样了！我们检查了那破机器，核心部件好像被什么干扰过，有烧毁的痕迹！可能是张工之前的Emp波及到了？也可能是这替身操作失误？反正现在那玩意儿彻底废了！但欣姐…她醒不过来！叫不醒！像…像魂儿被抽走了一样！”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自责。
魂儿被抽走了…陈克非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看着姐姐安静的睡颜，想到她可能永远这样沉睡下去，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右肩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不…不会的…”他喃喃着，挣扎着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陈欣冰冷的脸颊。就在这时——
“唔…唔唔…”地上被捆着的替身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更加急切的呜呜声，眼神惊恐地看向陈欣的方向，又拼命地看向林见远，似乎想说什么。
“闭嘴！狗东西！”林见远此刻怒火攻心，抬脚就想再踹过去。
“等等！”张川却猛地出声阻止。他快步走到替身身边，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替身惊恐的眼睛。他伸出手，动作果断而精准，一把扯掉了塞在替身嘴里的破布团。
“咳咳…咳…”替身大口喘着气，脸上充满了恐惧，他不敢看暴怒的林见远，而是惊恐地看向张川，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昏迷的陈欣，声音嘶哑颤抖，语无伦次：“…救…救我…不关我事…都是…都是坤爷…不，周永坤的命令…我…我只是看机器的…那…那女的…她…她进去的时候…手里…手里死死攥着个东西…掉…掉在舱里了…像…像个小金属片…上面…上面好像有血…我…我没敢碰…”
金属片？血？
张川眼神一凛！他立刻看向林见远：“林见远！你发现欣姐时，她手里有东西吗？”
林见远一愣，仔细回想，随即摇头：“没有！她双手都垂着，空空的！舱里我也大概扫了一眼，没看到什么明显的东西！”
“可能掉在角落或者缝隙了！”张川当机立断，再次看向那个替身，声音冰冷如铁，“说！掉在舱里什么地方？具体点！敢撒谎，我保证你比死还难受！”他身上那股属于反邪教办干事的、常年与极端分子打交道的冰冷煞气瞬间弥漫开来。
替身吓得浑身一哆嗦，语速飞快：“在…在舱门内侧…靠左边的角落…地…地板缝里！真的！我看见了！银…银色的…上面…有红色的…像…像鬼画符…”
张川不再废话，猛地起身，再次冲向洞口：“林见远！你看好他们！我再下去一趟！”话音未落，人已经再次敏捷地钻入了通道。
陈克非的心再次被揪紧。金属片？血？鬼画符？那是什么？和姐姐的状态有关吗？他焦急地看着洞口，又看看身边昏迷不醒的陈欣，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吞噬。
很快，张川的身影再次从洞口出现。他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比指甲盖略大一些的、不规则的薄金属片。材质看起来很普通，像是某种合金的边角料。但它的表面，却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斑斑点点的血迹！而在血迹的覆盖下，金属片的表面，似乎被人用极其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划出了两个扭曲、潦草、却异常清晰的字迹！
那字迹在幽蓝的光线下，如同用鲜血书写而成的诅咒，瞬间刺入了陈克非的视网膜，狠狠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欣远”
陈欣…林见远…
是她自己的血！是她自己用指甲或者什么东西，在失去意识前，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刻下的字！是她对过往的执念？是对林见远无声的呼唤？还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陈克非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巨大的悲痛、愤怒、心疼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那染血的、刻着姐姐和林见远名字缩写的金属片，再看看姐姐苍白安静、毫无知觉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狂暴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周永坤！祁明！还有地上这个替身！所有伤害他姐姐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突然从陈欣的唇间逸出！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死寂的铅合金囚笼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响！
陈克非、林见远、张川三人同时猛地扭头，目光瞬间聚焦在陈欣苍白的脸上！
只见她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极其轻微地、颤抖着…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