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在公社最西头,紧挨着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沟。还没走近,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闻到一股熟悉的煤炭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陈山河站在那间低矮、被烟熏得漆黑的铺子外,看着里面炉火通红,一个精瘦、脊背微驼的老头,正赤着上身,抡着一把大锤,用力敲打着砧子上的一块烧红的铁条。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布满疤痕和老茧的脊背流淌下来,滴在灼热的砧子上,发出“刺啦”的轻响。
这就是郑铁匠,郑怀古。据说祖上就是打铁的,手艺是祖传的,脾气也是祖传的倔。
陈山河等他一锤落下,间隙时才开口招呼:“郑师傅,忙着呢?”
郑怀古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回了句:“打铁,能不忙?”手里的锤子又举了起来,作势要打。
陈山河也不恼,提高声音:“郑师傅,我是陈山河,想跟您谈点事。”
锤子停在半空。郑怀古这才侧过头,用眼角瞥了陈山河一眼,眼神像他手里的铁锤一样硬邦邦的:“陈山河?就是那个捣鼓木匠活,还弄了个啥服务队的小子?”
“是我。”陈山河走进铺子,热气扑面而来。他看了看堆满角落的废旧锄头、镰刀,还有几件半成品的铁犁头,“郑师傅好手艺。”
“少拍马屁。”郑怀古把锤子往砧子边一丢,发出哐当一声响,拿起肩膀上的破毛巾擦了把汗,“有屁快放,我这还赶着给老李家打锄板呢。”
陈山河直接说明来意:“郑师傅,公社要成立农业生产服务队,木匠这边的活儿归我了。刘站长说,还得有个好铁匠搭伙。我想请您……”
“不去!”没等陈山河说完,郑怀古就硬邦邦地打断了,“我在这儿自在惯了,不受那管束!什么服务队,扯淡!”
陈山河早有心理准备,不急不缓地说:“郑师傅,单干是自在。可您想想,开春分地以后,家家户户需要新农具,修理的活儿更多。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再说,服务队有公社的背景,进货渠道、销路,都比您单打独斗强。挣得肯定比现在多。”
“钱钱钱!老子不稀罕!”郑怀古梗着脖子,抓起旁边的大铁钳,把一块铁料塞进炉火里,鼓风机呼哧呼哧地响起来,“我老郑家打铁三代,就靠手艺吃饭,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不是虚的,郑师傅。”陈山河迎着灼人的热浪,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砧子旁一把刚刚淬火、刃口闪着蓝光的镰刀上,“是好手艺,就得让更多人用上,不能埋没了。服务队不是管着您,是咱们合伙,您只管打您的铁,原料、销路、跟公社打交道这些杂事,我来。打一把好镰刀,能帮一家人多收几亩地的庄稼,这不好吗?”
郑怀古鼓风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炉火捅得更旺。
陈山河知道,这倔老头心里活动了。他不再多说,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锈迹斑斑、几乎报废的旧镰刀头,放在砧子上。
“郑师傅,您看这把,刃口全完了,还裂了纹。要是寻常铁匠,肯定回炉了。但我听说您有绝活,能‘接骨’?”
郑怀古猛地转过头,盯着陈山河,眼神锐利:“你小子还知道‘接骨’?”
“接骨”是铁匠行里的高深手艺,指的是通过特殊的锻打和淬火技术,让断裂或者有严重瑕疵的铁器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如同给铁器接骨续命。这手艺会的人极少。
陈山河当然知道,前世他后来涉足机械加工,接触过一些老匠人,听说过这门濒临失传的绝技。他微微一笑:“听老人提起过,说郑家‘接骨’是一绝。这把镰刀,您要是能把它接好,锋利如新,我出三倍新镰刀的价钱。”
这是激将,也是展示诚意。
郑怀古盯着陈山河看了足足半分钟,又低头看了看砧子上那把破镰刀,突然哼了一声:“激我?小子,你还嫩点!”
话虽这么说,他却放下了火钳,拿起那把破镰刀,走到窗边光亮处,仔细看着那道裂纹,手指在上面慢慢摩挲。
铺子里只剩下炉火的呼呼声和风箱的喘息。
良久,郑怀古转过身,走回炉前,把镰刀重新扔进炉火,对陈山河硬邦邦地说:“看着!”
接下来,陈山河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匠人。
郑怀古像变了个人,眼神专注得可怕。他控制着火候,当镰刀头烧到一种特定的橙红色时,迅速夹出,放在砧子上,用小锤以一种奇特而富有韵律的节奏,轻轻敲击裂纹周围。然后换中锤,力道精准地锻打,让铁质延展、融合。每一次落锤,都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汗水在他脊背上汇成小溪,他却浑然不觉。淬火时,他用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旁边一个瓦罐里黑乎乎的液体,散发出古怪的气味。镰刀入液,“刺啦”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最后,他用磨石细细打磨刃口。当他把那把焕然一新、寒光闪闪的镰刀递到陈山河面前时,陈山河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刚才那把废铁。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刃口,一股森然的寒意透入指尖。
“好手艺!”陈山河由衷赞叹,这手艺,放在几十年前,绝对是国家级非遗大师的水平!
郑怀古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得意。他抓起破毛巾擦汗,瓮声瓮气地说:“三倍价钱,你说的。”
陈山河爽快地数出钱,放在砧子旁:“一分不少。郑师傅,服务队的事……”
郑怀古看着那沓票子,又看看陈山河诚恳的脸,沉默了一会,才粗声粗气地说:“……我这儿还有几件活儿,得干完。”
陈山河心中大喜,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这倔老头,是答应了!
“没问题!您先忙,服务队那边筹备还得几天。到时候我来接您!”陈山河趁热打铁。
从铁匠铺出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格外舒爽。陈山河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烟火缭绕的黑屋子,心里踏实了不少。
木匠加铁匠,这农业生产服务队的骨架,总算搭起来了。接下来,就是迎接那个分田到户的春天,和随之而来的滚滚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