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尤其是南方的仿古家具,要求高,工期紧。郑怀古带着石根、赵小满几个徒弟,几乎是从天亮干到天黑,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老爷子的手艺没得说,经他手的榫卯,严丝合缝,雕花活灵活现。但陈山河敏锐地察觉到,郑师傅最近有些不对劲。
以前干活时,郑怀古虽然严厉,但眼神是亮的,尤其是雕到精细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可最近,他常常对着木头发呆,下凿子时也少了些往日的果断,有时一个简单的榫眼要反复修几次。有次雕一个螭龙纹,手抖了一下,龙须刻断了一根,虽然不明显,但老爷子盯着那处瑕疵,脸色阴沉了整整一天。
更让陈山河担心的是,郑怀古的话越来越少了。以前吃饭时,还会点评几句徒弟们的活计,或者骂骂咧咧地说说木料不好。现在,他只是闷头扒饭,吃完就回屋,连最爱的烟袋锅也抽得少了。
这天晚上,工坊收了工,其他人都回去了,只剩下陈山河和还在打磨一件花牙的郑怀古。灯光下,老爷子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捶打羊角锤的节奏也慢了许多。
“郑师傅,不早了,歇了吧。这活儿明天再干。”陈山河走过去,递过一碗李杏枝熬的冰糖梨水。
郑怀古没接,也没停手,只是闷声道:“就差几下了,磨完利索。”
陈山河没再劝,搬了个板凳坐在旁边,看着老爷子一下下打磨着花牙的弧度。空气里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郑师傅,”陈山河斟酌着开口,“您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您这几天,好像不太得劲。”
郑怀古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说:“山河,我老了。”
陈山河心里一沉。
郑怀古放下砂纸,拿起旁边的烟袋,却没点,只是摩挲着冰凉的烟锅:“这眼睛,越来越花了,雕细活费劲。手也抖,使不上劲。以前一天能干的活儿,现在得磨蹭两天。”
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工坊现在摊子铺这么大,南边的单子要得急,讲究也多。我这点老手艺,快跟不上趟了。怕耽误你的事,砸了‘北匠’的牌子。”
陈山河鼻子一酸。他明白了,郑师傅不是累了,是怕了。怕自己手艺退步,跟不上工坊发展的速度,成了拖累。
“郑师傅,您说的这是啥话!”陈山河语气坚定,“没有您,哪有‘北匠’的今天?您这双手,就是咱工坊的定盘星!活儿细,慢点就慢点,咱不赶那点工夫。南边的客户,认的就是您这老手艺的味儿!机器做得再快,也做不出您这雕花的神韵!”
他拿起那件刚刚打磨好的花牙,线条流畅,温润如玉:“您看,这活儿,除了您,谁做得出来?石根他们还得跟您学十年!”
郑怀古看着陈山河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山河,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摊子越来越大,光靠我这老家伙,不行。你得早点培养石根他们顶上来。”
“这个您放心!”陈山河连忙说,“石根、小满他们都是好苗子,肯学,进步也快。以后精细活、关键活,还得您把关。普通的、批量的活儿,让他们年轻人多练手。您就当是坐镇中军的大帅,指点指点就行,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郑怀古听了,脸色缓和了一些。他点上烟袋,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缓缓说道:“石根那孩子,踏实,有灵性,是块好料子。就是性子还软,得磨。小满手巧,但欠点火候。你得空,多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
“哎!我记下了!”陈山河连忙应承。
这一夜,师徒俩在工坊里聊到很晚。郑怀古说了很多他年轻时学艺的往事,那些已经失传的绝活,那些对木性的理解。陈山河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老爷子这是在交代,也是在传承。
从那天起,陈山河有意识地把一些设计、下料、甚至和客户沟通的工作,慢慢交给石根去尝试,郑怀古则在旁边看着,关键时刻指点一句。老爷子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脸色也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依旧严厉,但眼里又有了光。
陈山河明白,一个企业要长久,不能只靠一两个老师傅。建立人才梯队,让手艺传承下去,才是根本。而理解和尊重老匠人的价值与局限,妥善完成新老交替,是管理者必须面对的课题。郑怀古的心事,给他上了深刻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