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湾的夜，黑得比山城哪儿都实在。
楚风从那化不开的浓黑里走出来，身上那股子冷气让刘三金骨头缝都发凉。
那不是杀气，倒像是顶尖棋手落子定乾坤前的绝对死寂。
回到山城公馆七号楼，楚风脚不沾地的就叫来了林晚秋。
办公室里，灯亮得晃眼。
楚风一句废话没有，将一份刚到手的文件，甩到林晚秋跟前。
那不是技术图纸也不是情报文本，是一张盖着军统局最高红章的授权令。
签发人，戴笠。
「这是...」
林晚秋看着那张纸，有点懵。
「从现在起，军统总部，包括所有分站，最近三个月内所有收发的机密电文跟内部通讯记录，全对你开放。」
楚风的声音很平静，却跟个炸雷似的，在林晚?耳朵边炸开。
旁边端茶倒水的刘三金，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浇了满手背，他愣是没感觉，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那份文件。
我的老天爷！！
刘三金感觉自个儿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军统的机密通讯档案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戴老板的命根子，整个军统的心窝子！别说一个小小电讯科长，就是军统八大处的处长，想进去查份过期的文件，都得一层层的批。
而现在，老板居然把整个心窝子都掏给林晚秋这个刚来没两天的小丫头片子？
这不是授权，这是在递刀子！！！
这刀子，能割断敌人的喉咙，也能一瞬间捅穿自个儿的心窝。
刘三金看着林晚秋那张清秀又茫然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个瞧着没啥攻击性的姑娘，身上背的东西，比王大力那二百多斤的肉还沉。
「我的任务是...」林晚秋的指尖碰到那份授权令，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属于权力的分量。
「找出那个内鬼。」
楚风的目光落在林晚秋身上，尖得像能扎穿她的魂。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背后站着谁。把他从那堆数据里给我刨出来。」
「任何部门，任何人，要是敢拦你，你直接告诉我。」
楚风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股没得商量的血腥味。
「我来处理。」
林晚秋的心脏猛的一抽。
她明白了。
这不再是一次单纯的技术破译，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政治绞杀。她要面对的，不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一张张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杀人不见血的权力网。
一旦走错一步，她就会被这张大网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可是，看着楚风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她拒绝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份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授权令，点了下头。
「是，组长。」
从这刻起，七号楼的电讯科，就成了一个没声的战场。
一辆又一辆的军用卡车，在深夜没声没息的开进七号楼的地下车库，运来的不是军火也不是物资，而是一箱箱堆成小山似的绝密档案。
整个军统总部三个月来的通讯记录，像一座座小山，堆满了林晚秋的实验室。
刘三金带着几个亲信，负责搬运跟交接，当他看着那足以让任何一个情报人员眼红到发疯的档案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我的乖乖，这得有多少份啊...」一个年轻队员嘀咕，「这要是一个个看完，看到下辈子也看不完吧？」
刘三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压着嗓子说：「别废话，快搬！这活儿，不是人干的，是神仙干的。」
在他看来，想从这片数据的汪洋大海里，找出一个刻意藏起自己的内鬼，跟大海捞针没两样。
然而，当林晚秋走进这间被档案淹没的实验室时，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不到半点害怕跟迷茫，反倒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光，是天才碰上终极难题才有的那种亮。
对她而言，这片数据的海洋，就是她的专属战场。
她像一台不知道累的精密机器，开始疯了一样的转。
咖啡当水一样往肚里灌，困了就在堆成山的档案上趴一会儿，醒了就继续。
她的手指在键盘跟文件堆上飞，快得都出了虚影。
脑子转得从来没这么快过，无数数据流在她脑子里交汇碰撞再重组。
她建起一个又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想从海量的看似没关联的通讯记录里，找出那丝属于魔鬼的微弱脉动。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在实验室里没了意义。
林晚?的双眼布满了吓人的红血丝，脸白得跟纸似的，整个人像瘦了一圈，但她的精神却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可即便如此，进展几乎没有。
那个内鬼，就像一个真鬼，潜伏在数据的最深处，狡猾的抹掉了一切可能暴露的痕迹。
他发的每份电报，都完美的符合军统的加密规范；他每次联络，都用不一样的频率跟时间；他所有行为，都藏在数不清的正常公务底下。
林晚秋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滋味。
她觉得自己像个困在数据迷宫里的小孩，往哪儿跑都看不见出口。
就在她快要被这不见边儿的绝望吞掉时，桌上那台红色的专线加密电话，突然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点虚，但还是又冷又利的女声。
「怎么样了，小天才，找到那个鬼了吗？」
是苏月璃。
听到这个声音，林晚?紧绷的神经好像找到了个口子宣泄，她累得靠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她自个儿都没发现的哑跟无助。
「没有...他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个假人。我找不着半点破绽。」
电话那头的苏月璃，轻笑了一声，笑声扯动了背上的伤口，让她忍不住咳了两声。
「你当然找不到了。」
苏月璃的声音恢复平稳，却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劲儿。
「因为你一直在用技术员的眼睛看问题，你在找代码里的bUG。可你忘了，间谍，首先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有情绪，有恐惧。」
林晚秋愣住了。
苏月璃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继续用她那独特的冰冷又精准的调子说道：
「别再死盯着那些完美数据了，去瞧瞧数据背后的人。」
「去查，最近三个月，谁的职位升得最快，快到不正常？谁的银行户头上，突然多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谁的家人，突然从贫民窟搬进了富人区的洋房？」
「还有，谁在不合时宜的，向上级发着格式最标准内容最无聊的‘平安电报’？」
最后一句话，像道闪电，一下劈开了林晚秋脑子里的雾！
苏月璃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继续在电话那头响：
「做间谍的，最怕的不是让敌人抓了，是让自个儿的组织给忘了。他需要像一个溺水的人，时不时的把头探出水面呼吸，向他的上线证明，他还活着，还有价值。」
「所以，别去找那些不正常的信号。去找那种‘完美’的‘规律’到过分的信号。那不是通讯，那是鬼魂在跟魔鬼，有板有眼的汇报自个儿的心跳。」
通话结束了。
林晚秋呆呆的坐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
随后，她猛的站起来，冲回了那堆成山的档案前。
这一次，她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不再是找程序漏洞的码农，她现在是解剖人性的外科医生。
她调出了一个全新的分析模型，一个她从没想过的角度——“人性弱点筛查算法”。
她将苏月璃提到的所有可能性，贪婪虚荣跟恐惧，还有渴望被认可...全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据标签，跟庞大的通讯记录还有人事档案进行交叉比对。
那片原本死寂无声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洋，开始猛的翻涌起来。
无数的名字在她屏幕上闪过，又被迅速的排除。
数千个可疑目标，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压缩到了几百个，然后是几十个。
最终，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四点时，整个系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所有的筛选项，都指向了一个名字。
军统局元老，郑介民的机要秘书，王启年。
林晚秋调出了他所有的资料。
履历完美，背景干净，深受郑介民信任，没不良嗜好，财务上也清清白白。
但是，林晚秋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他的一条通讯记录。
在过去三个月里，王启年每周二下午三点整，都会准时向他在乡下老家的“姑妈”，发一封报平安的家信电报。
电报的内容平淡无奇，用的也是军统内部最常规的二级加密。
但问题是，这十二封电报，每一封的格式字数，甚至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完美得跟机器刻出来的一样！
一丁点儿属于人写东西时会有的，那种偶然的情绪化偏差都没有。
林晚秋感觉到一股凉气，从尾巴骨顺着脊梁直接窜上天灵盖。
这哪里是家信。
这分明是一颗定时跳动的心脏，在向黑暗中的魔鬼，一遍又一遍的汇报着——我还活着，我还安全，我还潜伏在你们的心脏里。
林晚秋缓缓的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的末尾，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发颤的笑意。
那个藏在军统最深处的鬼影，终于露出了他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