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洛阳城墙,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
一道黑影从墙头翻落,在地上一个踉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是史阿。
他单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胸腹间的数道伤口,随着这个动作,迸裂开来,鲜血瞬间浸透了新换上的衣衫。
换做平时,翻越这区区洛阳城墙,对他而言不过是闲庭信步。
但今夜不同。
在史子眇府中的那场血战,他虽然杀尽了所有人,却也并非毫发无伤。
被数十人围堵在狭小的房间内,他那引以为傲的身法根本无法完全施展开,只能凭着快剑硬杀出来。
若非如此,凭那些护卫,根本碰不到他的衣角。
史阿咬着牙,不敢有片刻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残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必须快。
快到让整个洛阳,都来不及反应。
城外一处早已准备好的隐蔽林地里,藏着他备下的两匹快马。
他粗暴地撕开衣服,看着身上几道狰狞的伤口,只是简单地用布条死死缠住,止住不断外流的鲜血。
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只是闷哼一声,便翻身上马。
“驾!”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一人双马,朝着邺城的方向,再次踏上亡命的旅途。
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牵动着他全身的伤口,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血肉里搅动。
但他不敢慢。
更不敢停。
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太急了。
急匆匆地将阿平从洛阳送到邺城,又急匆匆地赶回来刺杀皇子。
他没有选择。
他拖不起。
他很清楚,冀州那边的情报,迟早会传进洛阳。
一旦皇帝知道,太行山的张角,竟敢悬赏他儿子的性命,史子眇府邸的防卫,必然会提升到皇宫的级别。
到那时,别说是他,就算是师父王越复生,也休想得手。
他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的机会。
还好。
他赌赢了。
史阿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沉睡在黑暗中的巨大城池,嘴角咧开一个混杂着痛苦与快意的笑容。
腰间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就是他为弟弟换来的“药”。
阿平……
哥,回来了。
……
与此同时,洛阳,中常侍府。
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让捏着兰花指,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脸上不见丝毫表情,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阴鸷的光。
就在刚刚,一名从冀州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心腹探子,给他带来了几件足以掀翻朝堂的惊天密报。
第一,袁绍弑父!此事另有隐情,袁逢将死之际,被那太平道妖人张角所救,强行延寿。袁绍恐自己继承家业的希望落空,又怨恨父亲勾结反贼,于是丧心病狂,毒杀了亲生父亲!
第二,太平道妖人张角,曾发布过一道骇人听闻的悬赏:凡杀汉帝子嗣者,可为其延寿十年!杀汉灵帝者,可得永生!
第三,新任冀州牧袁基,如今已是太平道的傀儡!逢纪、审配等人,皆为其党羽,整个冀州,实际上已经被太平道暗中掌控!
第四,他派去监视张勋的“利剑”史阿,失踪了。
一件,比一件更让他心惊。
尤其是第二件。
延寿十年……
永生……
张让捏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虽然权倾朝野,被天子呼为“阿父”,但终究是个血肉之躯,是个去势之人,是个在世人眼中不完整的怪物。
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也比任何人都渴望,能长久地享受这份滔天的权势。
张角……竟然有这等逆天改命的手段?
就在张让心神剧震,脑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些情报时。
“义父!义父!不好了!”
一名亲信宦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砰!”
张让将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茶水四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厉声呵斥,眼中满是戾气。
那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带着哭腔喊道:“义父!出大事了!皇子……皇子殿下他……”
“殿下他怎么了?!”张让心中猛地一沉,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殿下……薨了!”
“就在刚才,史道长府邸遭刺客血洗,上下无一活口!皇子殿下的头颅……头颅被贼人割去,不知所踪!”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张让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皇子……死了?
刘辩……死了?!
下一刻,无数的线索,像闪电般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串联!
冀州传来的情报……
杀汉帝子嗣者,延寿十年!
史阿的失踪……
史阿那个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的弟弟……
史阿前些日子暗中将他弟弟从洛阳接走……
一切,都通了!
张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史阿!
是史阿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拿了刘辩的头颅,去太行山找张角,给他弟弟换那十年阳寿去了!
一股被背叛的狂怒,瞬间冲上了张让的头顶,让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都扭曲了起来。
但他毕竟是张让。
是那个在吃人的宫廷里,一步步爬到权力顶点的张让。
狂怒之后,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史阿是他的人!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史阿是他张让豢养的一条狗!
如今,这条狗,咬死了皇帝的儿子,未来的储君!
一旦此事暴露,他张让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何皇后那个蠢女人,还有她那个屠夫哥哥何进,绝对会像疯狗一样,借此机会把他撕成碎片!
不行!
绝对不行!
“封锁消息!”张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而狠厉。
“立刻!调动我们所有的暗子!所有的高手!”
“给咱家去追杀史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颗头颅,必须给咱家带回来!”
“记住!此事,绝对不能有半点风声泄露出去!谁敢走漏半个字,咱家要他生不如死!”
“是!是!”几名心腹宦官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领命而去。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张让胸口剧烈起伏,他缓缓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狂怒、惊惧,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冷与算计。
他必须去见皇帝。
不但要去,还要第一个去。
他要抢在任何人之前,将这件事的性质,彻底定下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悲痛万分,然后提起袍角,用一种近乎小跑的姿态,朝着汉灵帝的寝宫,疾步而去。
……
灵帝寝宫。
汉灵帝刘宏正搂着两名新选入宫的美人,嬉笑玩乐,殿内一片靡靡之音。
“陛下!陛下!老奴张让,有天大的要事求见!”
张让凄厉的哭喊声,从殿外传来。
刘宏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挥了挥手,让美人们退下。
“让他进来。”
张让几乎是扑进来的,一进殿,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啊!苍天无眼,祸降皇家啊!”
刘宏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阿父,快快请起!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失态?”
张让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道:“陛下!冀州传来密报,那太平道妖人张角,妖言惑众,悬赏天下,言……言杀皇子者,可延寿十年!”
“什么?!”刘宏脸色大变,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张让仿佛没看到他的表情,继续哭嚎道:“就在刚刚……就在刚刚,史道长府邸遇袭……辩儿他……辩儿他……被贼人所害啊!陛下!”
“你说什么?!”
刘宏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把揪住张让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你再说一遍!辩儿怎么了?!”
“殿下……薨了!”
刘宏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子女缘薄,是他一生的痛。
好不容易养大了刘辩,寄予厚望,现在,竟然就这么死了?
被一群反贼,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十年阳寿,给杀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刘宏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一把推开张让,状若癫狂地在宫殿里来回踱步,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怒火与恐惧。
“反贼!反贼!一群乱臣贼子!!”
“张角!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张让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他趁机又加了一把火。
“陛下,冀州密报还称,袁绍弑父,乃因其父袁逢与张角勾结!而新任冀州牧袁基,如今更是成了张角的傀儡,整个冀州,都已暗中从贼!”
“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