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云州城头的老钟就疯了似的撞响,一声紧过一声,带着撕裂人心的恐慌,瞬间传遍了整个州城和四野八乡。
林晏是被这急促得不同寻常的钟声惊醒的。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怦怦直跳。
“呜呜?”
他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床铺是空的,冰凉。
他赤脚跳下床,扑到窗边推开窗。一股带着土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紧接着,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东边的天际,不再是熟悉的鱼肚白。一大片移动的、翻滚的、遮天蔽日的黄褐色“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晨曦,朝着云州城和城外广袤的田野压了过来!
那“乌云”发出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像无数恶魔在低语。
“蝗…蝗虫!”
林晏失声叫了出来,脸色瞬间惨白。前几天呜呜就说过可能会有蝗灾,让大家做准备,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可怕!
这哪里是虫子?
简直是天灾!
他胡乱套上外衣,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往外冲。州衙前院已经乱成一团,衙役们奔跑着,呼喊着。
谢霄站在台阶上,一身利落的劲装,脸色沉凝如水,正对着几个管事快速下达命令,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沉稳:
“按之前划定的区域!所有锣鼓队,上东南高地!点火!放烟!把虫群往低洼荒地驱赶!”
“捕虫队!带上网兜、扫把,立刻下田!保住一块是一块!”
“通知各村!‘鸡鸭军’立刻放出!快!”
他的指令一条条发出,像定海神针,让慌乱的人群稍稍找到了主心骨。
林晏冲到谢霄身边,声音都在抖:
“呜呜!好多…好多虫子!”
谢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凝重、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没时间安抚,只快速道:“去穿好鞋!拿上我给你的东西!跟紧赵师爷!”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下台阶,翻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带着一队衙役,朝着蝗群压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林晏被谢霄那一眼看得心头一凛,恐惧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压了下去。
他冲回屋,胡乱蹬上鞋,抓起墙角一把特制的、绑着厚厚稻草和破布条的大扫把——这是前两天谢霄特意给他做的,说“防身”,他还笑话呜呜小题大做。
此刻,他紧紧攥住了扫把柄,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城外,田野上。
蝗虫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
它们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即将成熟的、沉甸甸的麦穗上,砸在人们的头上、身上!
所过之处,青翠的麦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子!农人们看着辛苦伺候了大半年的庄稼顷刻间被啃噬,发出绝望的哭嚎。
“当!当!当!” “哐!哐!哐!”
急促的锣声、鼓声在几处高坡上炸响!同时,一堆堆浸了湿草和硫磺的篝火被点燃,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带着刺鼻的气味。
“点火!放烟!驱虫!”
“乡亲们!抄家伙!下田!能救多少是多少!”
谢霄的声音透过简易的传声筒,在田野上空回荡,压过了蝗虫的嗡嗡和人们的哭喊。
早已集结好的青壮们,红着眼,吼叫着,挥舞着绑着破布条的长竹竿、特制的网兜、还有和林晏手里一样的大扫把,冲进了翻滚的虫云之中!
他们疯狂地扑打着,扫荡着,试图将落在麦穗上的蝗虫赶走、打死!
林晏跟着赵师爷跑到一片离主战场稍远的麦田边。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蹦跳啃噬的蝗虫,听着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他胃里一阵翻腾,头皮发麻,握着大扫把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本能地想后退。
可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看着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麦穗,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我的粮啊…全完了…全完了…”
那绝望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林晏心上。他想起了春天时老农们捧着丰收麦粒时喜悦的泪水,想起了谢霄在试验田边沉静的身影,想起了自己抱着金瓜子时的开心……
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猛地冲散了恐惧。他咬紧牙关,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只剩下孤注一掷的亮光!
“啊——!”
林晏发出一声给自己壮胆的尖叫,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麦田!
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双手抡起那把沉重的大扫把,闭着眼,对着脚下密密麻麻蹦跶的蝗虫就是一顿胡扫乱拍!
“打死你们!滚开!滚开!”
他一边扫一边喊,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音。蝗虫被惊起,扑棱棱撞在他脸上、身上,有的甚至钻进他衣领!
那冰冷滑腻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恶心得想吐。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停下,只是更用力、更疯狂地挥舞着扫把!
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无比。脸上沾满了泥点和被拍死的蝗虫粘液,头发也被撞得乱七八糟。
但他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娇气或狡黠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
他看到旁边一个汉子累得直不起腰,就跌跌撞撞跑过去,把腰间挂着的、谢霄让他带着备用的水囊塞过去:“喝…喝水!歇…歇会儿再打!”
“谢…谢小林公子!”
汉子接过水囊,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泥猴似的小少爷。
林晏顾不上回应,又抡起扫把冲向下一个被虫群包围的角落,嘶哑着嗓子给周围的人鼓劲:
“别放弃!打!使劲打!把它们赶出去!保住了麦子,咱们才有饭吃!打啊!”
“嘎——!嘎嘎嘎——!”
“咯咯哒!咯咯哒!”
一阵更加嘈杂、充满野性的叫声由远及近,像一片移动的、喧闹的云!
林晏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浆,抬头望去。只见四面八方,无数的鸡鸭鹅,像开了闸的洪水,被各村负责的农人驱赶着、吆喝着,涌进了蝗虫肆虐的田野!
这些平日里只会在院子里刨食的家禽,此刻仿佛闻到了盛宴的味道!
它们扑棱着翅膀,伸长了脖子,尖喙像雨点般啄向地上蹦跳的蝗虫!一口一个,吃得又快又狠!
大公鸡飞扑着啄食低空飞过的蝗虫,鸭子扭着肥硕的身子,在麦垄间穿梭,扁嘴一铲就是好几只!场面混乱又充满了原始的战斗力!
“好!好样的!吃!给我使劲吃!”
林晏看得热血沸腾,比自己打死了蝗虫还激动!他认出了不少自己当初作为“鸡鸭司令”时征集来的家伙!
他兴奋地跳着脚,朝着远处高坡上谢霄所在的方向拼命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呜呜!看!我的兵!我的鸡鸭大军!它们好厉害!吃光这些坏虫子!”
他喊得声嘶力竭,脸上是混合着泥污的、纯粹的骄傲和喜悦。
高坡上,谢霄如同礁石般矗立。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战场,根据各处传回的情况和光幕反馈的虫群密度数据,不断发出新的指令:
“北面三队!虫群转向!锣鼓队前移三十步!浓烟加大!”
“西面捕虫队!注意配合!形成合围!别让虫群漏过去!”
“南面!鸡鸭军效果显着!再放一批进去!”
他的声音冷静而有力,是混乱战场上唯一的主心骨。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牢牢锁定在下方田野里那个小小的、异常活跃的身影上。
他看到林晏挥舞着大扫把笨拙却拼命地扑打;看到他强忍着恶心给累倒的农人送水;看到他嘶哑着嗓子鼓劲;看到他为自己管理的“鸡鸭大军”欢呼雀跃……
突然,谢霄的目光一凝!
就在林晏兴奋挥手、毫无防备之际,一股受浓烟和锣鼓驱赶、数量异常庞大的蝗虫群,如同失控的褐色旋风,猛地从侧面低空掠过,正朝着林晏所在的那片区域俯冲下去!那密密麻麻、翻滚的虫云,瞬间就能将人淹没!
“林晏!”
谢霄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声呼喊甚至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身边衙役手里燃烧着的、驱赶蝗虫用的草把,从高坡上一跃而下!几个反应快的亲随衙役也立刻跟着冲了下去!
谢霄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眨眼间就冲到了林晏附近!他手中的火把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刺鼻的浓烟,狠狠抡向那片即将扑到林晏头上的虫云!
“呼啦——!”
燃烧的草把带着高温和浓烟,瞬间在密集的虫群中撕开一道口子!
无数蝗虫被燎焦了翅膀,噼啪作响地掉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怪味。俯冲的虫群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和浓烟惊散,方向瞬间被打乱!
就在虫群被驱散的瞬间,谢霄一步跨到林晏身前,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林晏只觉眼前一暗,一股熟悉的、带着汗味和烟火气息的味道瞬间将他包裹。
紧接着,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揽住腰,猛地向后带离了几步,避开了零星落下的虫子。
惊魂未定!
林晏的心脏还在疯狂擂鼓,刚才那铺天盖地的虫云几乎要扑到脸上的恐怖感觉让他浑身发冷。
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挡在身前的那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没事了。”
谢霄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后的沙哑,却像定心丸一样砸进林晏的耳朵。
林晏抬起头,透过谢霄的肩膀,看到被火把驱散的虫群正在重新汇聚,远处依旧是一片人虫大战的混乱景象。
他抓着谢霄手臂的手收得更紧,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紧实肌肉下传来的沉稳力量和搏动的心跳。
恐惧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依赖和安心感。
有呜呜在,就没事。